封逸谦按照封叔示意,与吏员见礼。才寒暄几句,就不耐地出来,拉住我直皱眉头,说:“实在闻不惯那些臊臭味,我们去逛街。”
我还在犹豫,就被他拉着走了。
正当初夏时节,和煦宛如明镜的蓝天下,我和封逸谦行走在逐渐喧嚣的古代农市上。一队队牛车正咣当咣当驶进高大的石坊,各色买主接撞而至,杂货应有尽有,满柜钱货车载马驮。
可惜还没逛上半个时辰,封叔派人唤封逸谦回去。大概是怕封逸谦累着,训斥了我一顿,于是我陪着封逸谦在车内休息。
封逸谦一觉醒来,已经临近黄昏,喧闹的农市开始变得冷清。这个时候,忙乎了一天的封叔回来了。
车队卸下所有的货物后,显得轻松,车速也显得快了许多。我以为天黑以后可以到达封家,只顾沿途观赏大好风景,竟然没感觉车队中途走岔道,朝着另一方向去了。
前面出现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横着一弯茫茫碧水。几乎没有响动的车队沿着山麓前进,不大工夫拐进了谷口,此时天色大黑,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荡。
“下车,今晚在这里住宿!”封叔下了指令。
我望着眼前陌生的地方,不无担心地问封逸谦,“我们要去哪儿?”
封逸谦的眼里也是迷蒙一片,“我也不知道。封叔说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
顺着风灯的指引,马队很快进了一家客栈。那客栈是几排大砖房,庭院碎石圈起来的草地,很大很空阔,南北两边各有马厩。顺着石门就通向厅堂,通向各自房间。
掌柜赶忙出来迎接。封叔见庭院收拾得干净,露出满意的微笑,将马缰交给随从,“都把马牵到南边去,夜风大,注意看守。”说完,跟着掌柜进石门去了。封泽背着沉甸甸的腰刀,招呼另几名随从一并跟上。
我和封逸谦也下了马车,还没走过石门,突然闻得有酒香扑鼻,封逸谦鼻翼翕动,说:“不知道店家在烧什么?我饿了。”
“夫人关照过,到了外面少吃来历不明的,她给你准备不少好吃的。”我劝了一句,突然想起忘记拿装食物的藤匣了,赶紧招呼他一声,跑着折回去取。
刚巧又来了一拨客人。一名紫袍男子正被人搀扶着下马,一脚踩在匍匐在地的人身上,另有黑衣人领着几名侍从守在紫袍男子身旁。我有点惊讶:瞧这等架势,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黑衣人命令侍从将几匹黑马牵到北边的马厩,山风呼啸而过,说话的声音有点低沉,仍能听得清楚。
我一惊,竟呆滞地站着未动。
紫袍人正跟黑衣人低语着什么,风马灯摇曳着他们的风袍,眼前影影绰绰不分明。我很想看清黑衣人的脸,连封逸谦站在身后也没注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宜笑,怎么磨磨蹭蹭的,在看什么?”
我慌忙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我俩隐在马车旁,眼看着那些人朝着石门,一步步走去。
石门顶上的风灯染了昏黄的光,照在他们身上,此时黑衣人警惕地睥睨左右,眼神冷鹜。
好像真听到了轰鸣声,和那记撕心裂肺最后的诅咒,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
这回,我真的看清那张脸了。
回到房间时,夜烛刚燃,室内干净得不染纤尘。而窗外,风急,树影摇荡。
封逸谦想是坐车久了,连连喊困,只着了中衣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我服侍他服完药,正放下幔帐,他就很自然地爬过来,枕着我的大腿。
“你好像不开心,是不是封叔白天骂你的缘故?”封逸谦虽然困意十足,双目仍是茫然地看着我。
“不是。”我吁了口气,自语似的,“如果两个人后世是仇人,前世必定会是仇人吗?”
“什么前世后世的?宜笑,你总是想得特别多。两个仇人即使去了前世,也不一定碰得到。唉,我只要今世活得长些,谁知道有没有后世呢?”
封逸谦孩子气似的,翻了个身,不久发出细微匀净的呼吸声。
我注视着他年轻的面庞,许是盯得久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他从来没提出过男女间床第之欢,封家也从未提及。也许在那个时代,女奴只是伺候人的工具,是不配跟年轻的主人欢爱的。封逸谦虽然温顺听话,骨子里对我的身份也是在意的。
又也许,他的心里已经烙下阿颦的印记,装不下别人了。
我从来没问他心里的感受,因为这些对我不重要。
漏夜残烛滴了满桌,眼看着夜走向深处。山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把客栈里所有的声音掩盖住。
我始终处在半寐半醒的状态,不经意间,隔着窗纸,隐约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小心地下了床,推开门窗,张望了几下,什么动静都没有。
床上的封逸谦动了动,发出轻轻的呢喃声,“渴……”
“我去厨房给你倒点热水。”
我就势答应了一句,提起陶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赤脚灵猫般溜下了楼梯。
通往厨房的道路晦暗空荡,几道身影电光般掠过,攀爬过梁柱,像几只灵活的猿猴飞上了屋顶,眨眼间消失了。借着疏冷的星光,我隐约看到封泽花白的头发,飘逸而逝。
三更半夜的,封叔的人在干什么?
带着这个问号,我摸索着找到了厨房。门轻轻一推,吱嘎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我脚下窜过,我大吃一惊,不由“噫”地轻叫出声。
与此同时,眼前一道寒光,有冰凉的东西横在了我的脖颈。
“不许出声!”
黑暗中,有人沉声警告。
我听出是谁,忙应道:“是我。”
“你是谁?”
“二哥,我是婉茹。”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经历过的年代。
冰凉的感觉消失了,眼前似乎拂过一缕微风。我定了定神,木窗外洒入丝丝微光,一个剪影似真似幻地立在我的眼前。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直直地迎视着我,冷峭到极处的神色。这让我想起那场墓战,被击中双膝的楼家盛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嘶吼着。
我的心里一暖,再度叫了一声,“二哥,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窗外夜风如刀,楼家盛的脸上一片阴影。他冷森地笑起来,“司鸿宸连你也杀了。没错,后世我们都死在他手里,心腹大仇没法报,楼家盛活得太窝囊!但是,我现在是袁放,不是什么楼家盛,我是梁汉王朝的护国将军,靖帝身边的红人!司鸿宸啊司鸿宸,我得好好感谢你,让我再次风风光光做人!”
我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低喃:“原来……”
那个紫袍男人会不会就是靖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