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绕过宫墙,封泽准备好的马车等候在那里。我坐了上去,封泽扬鞭一挥,马车隆隆出了宫门。一出御道,街面渐宽,马车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前面是城门,封泽停止了前行。
“姑娘,前面过不去。裕王正攻城门,你暂时找个地方躲避!”他调转马头,想往另一处方向赶。
恰这时,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几十个飞骑拦住了马车的去路。中间的封骥满脸杀气,陡地一声咆哮。
“封泽,我料你老眼昏花,会放了那个女人,果然如此!你随我三十年,越老越糊涂,竟做出背叛主子的逆行!给我杀了这老叛贼!”
“姑娘快走!”
封泽大喝一声,长剑翻飞狂舞。
我就势想跳下马车,眨眼间,几把明晃晃的战刀架在了我的肩上。
一场完全孤立的搏杀后,封泽彻底成了血人,他摇晃了身子,最终轰然倒地。
恰在这时,城楼隆隆沉雷大作,守门的御林军被砸得四散闪避。紧接着,城门终于被砸开,司鸿宸的主力山呼海啸般涌了进来,箭雨如泼,封骥的队伍被冲散得四分五裂。
“侯爷,不好了!裕王杀进来了!”骑尉惊呼。
封骥不禁大吃一惊,他跃上马车,剑头直指城楼,大声喝令:“马队连环冲杀!滚石呢?弓箭手呢?顶住!”
烟尘弥漫,杀声震天,大好形势已经转向攻方,在司鸿宸强大的攻势下面,封骥的军队渐渐退到了失败边缘。随着攻城主力的不断涌入,守军人仰马翻,横尸满地。
封骥看得真切,匆忙将我推进马车内,挥起马鞭直冲城门。边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冒着箭雨掩护,他们竟杀出一条血道,疾风般卷出了城门。
城外,裕王的军队弥漫了整个原野。搅着漫天风沙,天空似被撕裂了几道口子,彤云翻滚,火焰燃烧。突围出去的封骥的散兵,像是茫茫无际的沧海里闪烁跳动的几颗黑点。黑点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眼看就要远离皇城,销声匿迹了。
我变得绝望,不禁惊呼道:“司鸿宸,快来!”
突然,我依稀看见后面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愈来愈近,像一条火龙朝这边隆隆聚合。
“侯爷,他们追上来了!”殿后的骑兵一声惊呼。
话音刚落,只听低沉的噗噗之声连响,后面几骑护兵便突然落马。
封叔怒喝一声放箭,手里的马鞭抽得更是凶狠。追与逃之际,玉带河就在眼前。
玉带河耀人眼目的白,烟雾翻卷,蜿蜒如潮,河风扑在面上,入骨的热。
司鸿宸的追兵旋风似的卷了上来,又听得噗噗两声,掩护马车的两骑也不见了踪迹。
“韩宜笑!”
我听得清晰,从车内伸出头,朝紧追而来的司鸿宸喊:“我在这儿!”
司鸿宸的马儿靠近封骥,两人刀剑相拼,火花四溅。如此几个来回,司鸿宸整个人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马端上的封骥。受勒的马扬蹄嘶鸣,两个人轰然倒撞落马。几乎同时,包抄而来的追兵截住了剩下的骑兵,双方从马上攻势转为地面战,原野上刀剑交错,一片杀声。
酣战之中,封骥渐渐力气不支,他刀剑撑地,不住地喘息道:“裕王,封某愿送全部江山,只求保住性命。”
“原来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司鸿宸凛然而笑,“敖生于天地,历经生死大劫,心无浮沉,唯以宏图大业为根本。封骥,你为人狭隘,终将大毁!”
封骥捶胸顿足地哭喊道:“早知天意如此,封某何必有此蠢举!我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养育多年的谦儿,虽九死不能赎罪啊!”他拜倒在地上,长哭不已。
我冷眼旁观,朝封骥鄙夷地啐道:“假惺惺。为保全性命,连阿谦都搬出来了,他明明是你害死的!”
司鸿宸不再理会封骥。他拉我入怀,眸子里依稀有一点水光,却笑着说:“我真蠢,怎么会听你的话,任你胡闹呢?你一走,我后悔得要死,当即整队出发,一路杀将而来。对于阴险之人,我们如果按照常理出牌,反而会将自己拖入危险中。”
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脸发烧似的烫,说道:“倒没想得这么多。”
“还好,我俩还是团聚了。以后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他拍拍我的肩,动作轻柔,像是在哄着不懂事的孩子。
我望着他的脸,柔软地笑了。
正在此时,却有沉雷隐隐,那轰鸣声竟然来自脚下。眨眼间,地动山摇,四处摇晃得近似可怕,耳鸣声不断,那声音在薄薄的一层耳膜叫嚣沸腾。此时四面的景致漾着一片青灰,树木眨眼变得枯萎,连司鸿宸的面目都变得模糊起来。
飞沙走石,不远处的村庄冒起浓烟,大片房屋轰然倒塌,顷刻间整个村庄夷为平地。人们尖叫着,哭喊着,伴随而来的又是强烈的摇晃。
所有人都被摇得站立不稳,纷纷倒在地上。大家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震慑住,一时愣怔着不知所措。
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正朝我压来,司鸿宸抱住我一个滚地,惊呼道:“这是什么情况?”
我已经醒转,大声喊:“地震!地震了!”
强烈的震动足足持续了几分钟,当震感消失,我环视周围疮痍,几名骑士伤亡惨重,有的被飞石当场砸死,有的被压在树下直呻吟,我惊骇地望着这一切,更深惊心动魄的是司鸿宸。
他的整条腿被尖锐的树杈横穿,鲜血不断地渗出。我心痛地叫他,想去抚摸,又不知道怎么办,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攥住我的手,咬紧牙,满不在意地一笑。
“别慌,我不会有事的。”
他微微运气,双手使力要把树杈拔出,我不忍看,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一道寒光刷地闪过,直直冲向司鸿宸。
封骥狰狞可怖的脸。
我下意识地惊呼:“小心!”
躲不开了!耀眼的寒光一晃,刀剑刺进了司鸿宸的后背。
那一刻,有血流汩汩的幻觉。
司鸿宸已经拔出了树杈,眼睛往下一沉,急速一个回身刺去。封骥要撤身已经迟了,鲜血沿着胸口直线淌下,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司鸿宸,捂住胸口,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司鸿宸站了起来,目光如寒刃,向着封骥步步逼近。
封骥步步后退,玉带河水泛滥,他已无路可退。他的眼里暗影重重,充满了绝望。
隆隆如雷的轰鸣声,玉带河豁开了一道巨大的断裂层,翻滚的江水倏然不见。断裂口越撕越大,深邃不见底的裂谷不时喷射出滚得通红的岩浆。
封骥后仰着站立不住,凄惨的叫声在深谷回荡,消失了。
山河巨变,发生得如此迅猛,谁也逃不掉,真的是迟了。裂谷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地将一切吞噬,人类、鸟兽、村庄、田畴……
一株扎根泥土的矮枯藤,勉强支撑着我和司鸿宸的身体。我们悬在裂谷半空,知道坚持不了多久。泥土在不断地松落,司鸿宸身上的血几乎流干,他苍白着脸,抱着我的手依然紧紧的。
我望着他,喃喃自语:“一起死也罢,不能陪你写传奇了。”
而他微弯起唇角,就像我以前一直提到的,比任何时候都吸引人。
“是我不能陪你了。韩宜笑,我想好好爱你……”
我流下了眼泪,却在笑,“我已经感受到了。司鸿宸,即使我们化为灰烬,继续爱下去好吗?”
他深深地凝视我,那双眸子,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微笑。
“我要吻你……韩宜笑,吻我。”
两个人的唇舌交织在一起。死亡在逼近,我们做着恋人间的告别,希望同赴另一个世界,彼此依然相恋。
一粒玉珠从他的口中灵巧地传入,带着他的温暖,无声无息间滑入我的咽喉。我一震,连骨血都被胶住一般,只会惘然地望着他。
“再见了,好好活着……”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缓缓松开了手。那双眼睛还在望着我,好像要把我的容貌以及所有的美好回忆,全部带去。
我的身体在飘,空中游曳。唇齿间,有他残余的味道,一缕一丝的薄荷香。仿佛看到他含笑依旧,不舍地合上眼帘。
我的爱人,总是这样舍下我,一次又一次地离我而去。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知道什么叫万箭穿心的痛吗?你好狠,好狠。
不要走。
一年后,当我在安洲城的春夜落下最后一笔,那时的司鸿宸,已与我永诀。
那涉足千年的吻,是他最后的告别。
他说,韩宜笑,好好活着。
我把《司鸿志》后续定名《帝歌》,将生命中最美的爱恋,写进这段传奇。
健彬依然等着我。十几岁那年,我与他相恋,一颦,一笑,一个回眸。是今生难弃,是个期待的约定,我不会错失。
我们在第二年终于结婚。
按政策我家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母亲嫌房子大,太安静,我和健彬决定和母亲一起住。玉器店的生意我让母亲帮忙打理,她很高兴。每次发给她工资,她便乐呵呵地跑去存银行,扬言要给未来的小外孙。她还是喜欢看娱乐节目,有一天无意知道韩嫣嫣就是韩淳的女儿,她呆坐了半天,最后不以为然地、略带自豪地说:“还是我家宜笑有出息。”
健彬父母慢慢开始接受我,结婚那天我得到了他们的祝福。
同样祝福我的,还有韩淳。
韩淳参加了我和健彬的婚礼,那天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婚宴在下午五点半举行,韩淳提早来到了酒店。他独自一人来,很少与人打招呼。母亲和他坐在一起,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他甚至还和母亲说了几句,母亲也是面带微笑地应着。
婚礼举行中途,韩淳推说单位有事,先行告辞。我刚换了套礼服出来,见不到人影,便问健彬,“他呢?”
健彬当时被一帮朋友起哄灌酒,也没去注意。我心里隐隐感觉不对劲,便出了宴会厅,刚巧看到韩淳被几个人带走。
其中一个人告诉我,他们是检察院的。
我愣在那里,望着韩淳垂着头走。他的腰板仍然挺直,背影落寞。不知为什么,有什么湿润了我的眼帘,我跑到二楼楼梯,冲着他大声地喊了一声。
“爸!”
韩淳停在大厅门口,恍惚地微笑,他朝我招手。
那天起,电视节目里再也没有韩嫣嫣。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是澳洲,有人说她远嫁日本,众说纷纭。
冯大泉因走私文物罪、盗掘古文化遗址等罪名被起诉,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铁窗生涯。贪婪剥夺了自由,一切都来不及。或许到了这个时候才会醒悟,平凡也是个奢侈品。
那年市博物馆文物展览,游者摩肩接踵。电视台不断地播放新闻,健彬对我说:“你不是很喜欢古物吗?我陪你一起去看。”
我的心事百折千转,摇头忍住,不让他看到躲避的眼神。
最后一天,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我独自来到博物馆,想最后望它一眼。
它安静地躺在玻璃罩里,四周围满了好奇的人群。我隔它远远,翻动不忍回顾的那一段相遇。知道,生命中一些重要的场景,只是虚空的幻象,思念,只会让人心碎。
讲解员用抑扬顿挫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它的故事。
“大家看,这就是此次展览的重中之重,裕王的金缕玉衣。它的外观和人体形状相同,当时的人们把它当作一种高贵的身份象征。为曾经穿戴它的亡灵祈福,更相信肉体不朽,精神也不会腐朽……”
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讲解员继续说:“金缕玉衣曾经流失海外,经过多方不懈的努力,它终于回到了故乡。对于当前因盗窃、盗掘、走私出境的文物,我们按照国际公约和双边协定,通过法律和外交途径索回。”
人群散去。
我一个人站在它的面前,伸出手,想去抚摸它。
玻璃泛着寒光,我们就这样相隔,时间的,空间的。对他的思念化为一滴泪,无声地滴落。
“韩宜笑……”
灯光渐冷,我迷茫的双眼左顾右盼,心想,他来了吗?他看我来了吗?
我哭着说:“想你。”
我伸出手臂,伸向再也不能相遇的虚空,多想再见到他,握一握他温暖的手。我为他涉尽千年,相信,他在,一定在。
“我也想你。”
他仿佛在微笑,低沉的叹息轻轻掠过我的面颊,在时空的转折处飘散。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是的,我还将继续我的裕王霸业。韩宜笑,感谢你一路让我累积很多。我走了,真的走了。”
我一路追去,灯光趋向暗淡,他的声音渐呈微弱。我知道,他即将消失。
“为我写最好的结局吧。再见,韩宜笑。”
他的声音自馆外混凝土高墙穿行而过,悠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