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逸谦这才慢慢松弛下来,在我的抚摸下沉沉睡去。
我一直自信满满地以为,封逸谦是多虑了,他是谁,懿妃不知道,御医更不知道。哪里会料到,意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翌日,天气晴好,封逸谦醒来就想吃梨。我见他精神活络许多,心里高兴,连忙吩咐晏老头儿子出去买些梨子过来。
见天比往日热,我给封逸谦倒了碗凉茶,封逸谦只喝了两口,端在手中,俯身对着茶水去察看自己的脸。
“宜笑,我是不是比以前难看了?”
“倒是不赖,就是更显清瘦了。”我打趣道。
封逸谦唉声叹气,“我这般样子,你肯定嫌我不够伟岸,配不上当你的夫君。”
我脸颊突地热起来,一时羞涩难当,嗔声道:“休得胡言乱语,先把身子养好,别的将来再说。”
“将来……”封逸谦黯淡的口吻,“将来要是敖来接你走,你还会跟他走吗?”
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感觉脸上的笑容在一寸一寸地褪去。我望住封逸谦,正色道:“以后不许提这个人!将来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
封逸谦不语,环住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后背,此刻的封逸谦孩子一样天真而执著地依恋着我,让我突然想起他终究比我小半岁。
“宜笑,你说的对,我会争气给你看。其实,我或者什么都争不过他,但是他丢了世上最宝贵的,而我却幸运地得到了。”
他满满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平静地沉了下来。
“我毕竟有你。”
动人肺腑的一番话,感动得我无语凝噎。一点点的柔情、一点点的温存,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声音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天还早,睡吧。”
封逸谦身体孱弱,再度合眼睡去。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拉开竹帘子想透风换气。自缝隙往楼下看去,旅舍大门开着,不时有陌生的客人进出,还有沿路乞讨者出现。
我正欲放下帘子,忽听车轱辘的声音,原来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进来。马车进门几丈许停住了,车夫不知跟迎上前的老板说着什么,并掏出一串铢钱给他,老板哈腰谢着走了。
这时候,小马车里面出来一名头系围帛的妇人,虽是不显眼的行装打扮,但是婉丽白皙的脸庞,以及高雅端庄的行止,我一眼就认出是谁。
懿妃娘娘。
我猛地一激灵,惊惧莫名。转身便折回封逸谦方向,在床边彷徨一阵,咬咬牙,索性落了床帐。
封逸谦睁开眼,不解道:“宜笑你这是……”
我紧张得浑身冒汗,轻声提醒他,“不管是谁来了,不要出声。”不待他说话,将床帐围得严严实实。
等回过头来,懿妃已经上了楼,纤柔的影伴随环佩珊珊映在地面上。
她一步步走近,她向来对我是笑意盈盈的,而此时敛了笑,冷了眼,脸颊深重犹如风霜。
“宜笑,你的好朋友呢?我来看看他。”
我故作平静,吃力地回答道:“他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更好。御医说你的朋友像极一个人,我倒要看看究竟像不像?”懿妃一直盯着床帐,眼里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
我暗叫不好,想拦又不敢拦住,只见懿妃刷地拉开了床帐。
封逸谦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细薄的光芒映着极冷的寒意,倒多了一丝壮烈。
这回轮到懿妃发颤了。她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张开嘴唇低喊了一声,“怎么真的是你?”
封逸谦露出凄清的笑意,淡淡道:“没错,是我。”
懿妃倒吸了一口冷气,终究抑制不住惊惧连连,她摇晃着后退几步,我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竹椅子上。懿妃的目光并未移动半分,她指着封逸谦,虚弱地哭出一声,“你怎么还活着啊……”
声音凄厉难言。
她眼里的雾霭诡异般飘散,先帝,皇子,宠妃……那些似乎遥远又熟悉的人物一个个跳入她的脑中。这一刹那,多少人世艰险,多少绵远往事,哗啦一声崩散开来。
“那个妖姬,何止是一点点的手段,她精心得来一切荣宠也就罢了,死了还要我的阿颦陪葬!想当初你一出生,宫内恩封嘉赏源源不断,就算你是太子我也认了,可偏偏还要我的阿颦伺候你!我的阿颦可怜啊……自己的亲娘见不到面,活生生就去了,她才多大啊!都是因为你们母子,害我这样的……”
懿妃骂着骂着,渐渐变成捶胸顿足的恸哭。阿颦的死折磨了她十年,这样意想不到的境地,心中恨意泛滥成灾,她哭得凄楚欲裂。
封逸谦挣扎着起身,半坐在床上,眼里也是一片绯红。他哽咽道:“阿颦突然没了,难道我好受吗?我想她也想了十年了!你要是痛恨我们母子,就直接禀告给靖帝,看我死了你好消气!”
靖帝……
懿妃停止了恸哭,双唇动了动,脸上不自觉淡淡地浮上一道阴狠。尔后,她淡漠地轻笑一声道:“说的也是,我现在是靖帝的女人。”
我整个一颤,全身冷汗虚汗交织,扑通一声,跪在了懿妃面前。
“娘娘,连我也一同告了吧。我现在……已经属于阿谦了!”
这样的话竟让懿妃一窒,她无言地愣在面前,片刻,缓缓质问道:“宜笑,连你也威胁我?”
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懿妃脸上呈现,这样质问的语气,反倒让我定下神。我抬眼望住她,继续做我的开导说服工作。
“娘娘,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那时阿谦还小,连他自己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怎么有能力去保护阿颦呢?阿颦纵然已死,但是跟阿谦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何其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我记得您最恨谁,可是从来没有听您恨过阿谦,可见你心里也是当他是个无辜的孩子,娘娘向来是善恶分明的。”
懿妃缓缓低下头,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报应啊……那妖姬终究活不长,还把病种传给了亲生儿子……”
寒意陡地窜入胸骨,我惊道:“您可知阿谦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消渴症。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会得这种病?御医先帝时候就在宫里,跟我关系甚熟。他乍看病人相貌就觉得熟识,一查病情就完全明白了。幸好你碰上的是我,要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就招来杀身之祸。”
懿妃看我愣在那里,抚摸我的头发,半是责备道:“宜笑,你本来是很聪明的。这次贸然想进宫,怎么这般糊涂?”
我声音细碎,弱弱地问:“什么叫消渴症?阿谦的病能治好吗?”
懿妃面色已经缓和下来,她看了看封逸谦,再次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这日子我也是小心翼翼地过,你们自己保重吧。”
她到底还是软了心肠。也许是看多了太多死亡,刀光剑影在她心中再也起不来任何波澜。最悲的,时光如流水,她还是这种身不由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