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就剩下加戈姥爷和姥姥了。按照安志的意思,他是很想坐上公共车,跑到那个名叫槐花洲的小镇,把他们当成求援部队的。加戈姥爷戈秉尧是当过几年镇长的,虽然早已退居二线,但绝对是宝刀不老,思想政治工作水平和威望都还相当厉害。他们镇的班子竞选,他支持哪一个帮派,哪一个帮派就肯定上台。但是戈美丽把话说得特别狠:“告诉你安志,我爸妈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要是你让他们知道咱们离婚的事,别怪我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辈子我跟你为敌,下辈子我还跟你为敌!”
他们俩在十年前的五一节结婚,安志给戈美丽提了个建议,干脆离婚也选在五一节,这样好记。戈美丽说:“记日子干吗?婚都离了,有必要记吗?难道你每年还想过一下离婚纪念日?离婚日没必要记,结婚日就更没必要记了,从此以后,忘了你是个结过婚和离过婚的人吧,你的生命从此要掀开新的一页了。”
安志酸溜溜地说:“这恐怕是你的内心独白吧?”
戈美丽说:“那又怎样?我活到快四十岁了,居然不会喝咖啡,不会切牛排,让你妹妹笑话和奚落,我难道不应该把生命掀开新的一页吗?”
安志说:“戈美丽,我觉得你仍有情绪。”
戈美丽说:“对,我不应该有情绪。我应该淡定,把我们的关系以一种平和的方式定格。”
安志鼓了两下掌,说:“不愧是学中文的。我声明,此时此刻我的鼓掌完全是由衷的,不带任何不良情绪的。”
事实证明,他们离婚以后,双方只要见了面就是唇枪舌剑,没有一刻不带情绪。所谓的淡定,平和,都只是唾沫星子,转眼就蒸发在空气中了。
接着,他们就正式进入让人头疼的财产分割程序。如果没有山语世家小区那套新房,他们完全不必如此头疼,因为他们两人账面上只有余额两万四千块钱,一分了事,简单的除法运算,都不用计算机。麻烦就麻烦在,他们在三年前买了山语世家一套房。虽然买的时候是开盘价,但还是榨干了两人省吃俭用十年的所有积蓄,并且还从银行贷了二十万块的款。去年秋天,小区各项配套设施全面竣工,业主们纷纷拿到了自己家的钥匙。此后戈美丽和安志没事就去看新房,边看边算计什么时候能攒够装修的钱。等于说,他们现在是有外债的,如何分配债务?卖掉山语世家的新房显然不划算,三年下来,一平米少说也涨了两千块了。
因为这个问题,戈美丽和安志又没少拌嘴。当然任何难题最后都能得到解决,关键时候,他们安家老姐比母的安平替他们摆平了苦恼。她跟老彭说了说,老彭居然同意借给安志二十万,让他把新房装修了。这样,他们的财产分配方案初步定为,房子一人一套,安志现房,戈美丽新房。贷款两人一起还。借老彭的二十万块,安志拍着胸脯说跟戈美丽无关,就当是给她的青春补偿费。儿子加戈名义上跟安志,毕竟是老安家的种,但实际上跟着戈美丽,直到上大学。安志付给戈美丽抚养费。
怎么看,这都是一份不平等条约,单说山语世家的房子,就比他们现住的房子要贵上二十万。这关键时候,还真看出他们老安家人素质高了,安平和安然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表面上至少都没什么看法。安志呢,还是一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跟安平说:“姐,我现在是一屁股债,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咬人,你就祈祷哪天我走在街上被一块金子砸中吧,否则,做好我临死前还你钱的思想准备。”
安平说:“哼,我都做好你临死也还不上的思想准备了。谁让咱爸妈死得早,谁让老安家就你这么个儿子。反正钱是老彭的,不借白不借。”
安志看起来没受伤,安平倒是受伤了,一连好几天全面罢工,饭不做,衣服不洗,卫生不打扫,整个人恹恹得像病了一样。正好,老彭有个弟弟在上海,老太太齐桂花说想小儿子了,老彭就派了个公司里的员工,把老太太送到了上海小住。不用伺候老太太,安平这工更是罢得没一点压力了。
老彭心思不在她身上,一见她这样,干脆躲着不回来吃。彭湃回来过两次,都是自己款待自己一盒方便面,也不爱回来吃了。安平好像对此没有知觉一样。有天她忽然给安然打个电话,说:“我想通了,婚姻就是让人白忙活一场、到最后还欠债的东西。这么忙活,不划算。”
安然说:“你别看安志欠债,你就觉得谁婚姻一场都要欠债。比方说你,要是离婚,非但不会欠债,还能分到一大笔财产。但我可不是鼓动你离婚,你不能离。”
安平说:“怎么不欠?欠大了。不欠钱,欠情分。一离婚,俩人没关系了,那么多年的情分能说没就没了吗?我现在觉得,你不结婚是对的。这一辈子,谁也不欠。你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你,死了都能闭上眼。”
安然说:“我哥离了个婚,倒把你变成婚姻专家了。你没事吧?”
安平懒洋洋地说:“我能有什么事。我这种女人,和戈美丽一样,不会喝咖啡不会切牛排,就会拿筷子吃饭,拿勺子喝汤。戈美丽还能读懂那什么沈腰潘鬓,我连那也不懂。我连横嘴竖嘴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简直是行尸走肉。”
安然安慰她姐说:“你都快五十了,中年眼见剩个尾巴,奔老年去了,就别琢磨沈腰潘鬓这些高雅之物,也别琢磨横嘴竖嘴那些低俗之物了。我觉得你这都是闲出来的。你像老彭一样满世界折腾,像我哥一样朝九晚五地上班,像我一样没白没黑地开店,你就会觉得自己现在过的是多么应该珍惜的日子。你再想想,彭湃有女朋友了,这就意味着你快当奶奶了,这是人生一大华彩乐章啊!说不定明天彭湃就回来告诉你,他们家赵宁一不小心有了呢……所以啊,你还是抖擞起来向前展望吧!”
当然,这些话根本不足以抚慰安平五味杂陈的心。她也并不是想获得什么抚慰,安然那些话,她听的时候一直在开小差,都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挂了电话。
老实说,以前安平活得是很有劲的,虽然内容单调了些,但无损她兴兴头头那股子热情。她每天把二百平米的家从二楼到一楼清扫一遍,然后奔赴菜场和小贩讨价还价,回来跟厨房较劲。其实老彭爷俩在家吃的次数也不多,常常是她和齐桂花两个胃口不大的闲女人守着那一手绝活,然后,她再从彭湃那些甜言蜜语的抚慰中获得幸福感。其实她明明知道儿子那些甜言蜜语只是出于一种道义上的敷衍。
这些日子以来,安平觉得她遇到的事太多了,仿佛正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冷不防硬生生遭了几记闷棍似的。似乎晕得找不着北,又似乎猛然清醒了。说不清。刚刚四月份,暖气停了没多长日子,渤海上的冷空气还笼罩着小城,安平却已经觉得热了,有时恨不得把空调打开。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安平重新开始跟踪老彭和巫红豆了。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意义何在,目的何在,总之就是遏制不住这个念头。她重新去买了一副大墨镜,一个假发套。安平自己是短发,买的假发是长的,波浪大卷,刘海长度也够可以,瀑布一样挂在眉毛处,往上一抬眼,都能触到眼睫毛,搞得她很不舒服。但这样一来,如果只看脖子以上,恐怕老彭甩上两眼三眼都不一定能认出这是自己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老婆。
老彭公司在二马路一幢高得让安平眼晕的高楼上,具体在几层,安平不知道。她说不清自己是想进去还是不想进去。进去吧,首先她不知道像她这样一个没任何证件的中老年妇女怎么能进得去;不进去吧,难道就这么在街边徘徊?高楼紧邻烟台最繁华的一个十字路口,放眼四顾,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路口西边是一家高档会所,南边是中国银行总行,东边是国家电网。这都是些不适合随便出入的地方。
老彭公司所在的大楼对面,有一排临街商业网点,安平不得已,就慢吞吞地去逛店。她那副打扮本身就有点恶俗,加上一直心不在焉地拨拉着那些退回三十岁或许才能穿上的衣服,眼却瞄着大楼,因此收获了不少白眼。后来店里那个白脸大眼、漂亮得让人嫉妒的女孩很刻薄地讽刺了她一句:“大妈,本店谢绝参观。”
安平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上下打量了几眼那女孩,问她:“我长得真像你大妈?”
女孩白了她一眼:“您不买衣服,却在我这东摸西摸的,知道这些衣服都什么料子的吗?”
安平又摸了一下手边一件衣服,说:“什么料子的,不就人造棉的吗?”
女孩切了一声,懒得跟她再说了。安平却不干了:“你切什么呀?我长得像你大妈?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好不好?我要是有你这么妖精的侄女,不打死你才怪。这才几月份啊,腿就露那么多,你是卖衣服还是卖腿呢?”
这几句委实太有侮辱性了,把女孩气得脸都红了,却想不出同等低俗的话来回招,只好指着地上一件衣服对安平说:“把我衣服都弄地上去了,你知道那衣服多少钱吗?”
安平占了上风,优越感不免就跑出来作怪。她趾高气昂地指挥女孩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我买了。知道你大爷是干什么的吗?”安平指指对面那幢高楼,“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了没?你大爷、我男人,就是那楼里一家公司的老板!”
女孩根本不信她的话,也不太信她真会去买那件掉在地上的吊带衫。但是安平已经把钱包掏出来了,说:“麻利点,找个袋子给我装起来。多少钱?”
女孩说:“五百八。”
安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拎着那件衣服,说:“这件只有两根袋子两片布看起来像小孩肚兜一样的东西,五百八?”
女孩挑衅地看着安平说:“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我大爷,让他的秘书来送钱?”
说实话,安平钱包里还真没带那么多钱。她平时也就是带点买菜的零钱,这次出来目的虽然比买菜重要,但也只是多带了两百块,觉得即使需要打一天车跟踪那两个贱人,在烟台这么个小城市里也够了。没想到跟踪工作尚未展开,就要为此花上一笔冤枉钱。
安平站在那里想了想,决定给老彭打个电话,让他派人来送钱。一来,她不舍得让牢牢占了上风的形势急转而下,二来,凭什么在老彭办公大楼对面要因为五百八十块钱而让一个女孩奚落?这么一想,安平就陡然产生一种怒向胆边生的豪壮,她一把撸下头上的波浪假发,拿下黑超,掏出手机来就给老彭打电话:“老彭!我在你对面一家店里买衣服,钱不够了!什么?店名?”她转头凶巴巴地问女孩:“店名?”
女孩吓了一跳,说:“言言语语。”
安平说:“会不会起名啊?”又对着电话说:“言言语语!”
这场面真把女孩搞懵了,她看着安平甩在她柜台上的假发和墨镜,问:“您不会是便衣吧?”
安平叉着腰在店里踱步,恶狠狠地说:“对了,私家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