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老彭好不容易穿过马路,刚好听到那女的说了这么一句。安平一看老彭来了,马上过来拉着老彭,说:“你这个疯婆娘给我看好了,我也要复婚了,这是我前夫!你以为就你会复婚?”
又转向徐言言:“徐言言,赶紧的,把你妈,这个疯女人带走,别影响我做生意。还有,回去告诉你爸,我跟他没关系了,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徐言言说:“回头再说,冷静,冷静。”把她妈拉到自己店里去了。
这边安平气得浑身筛糠:“你们看看,这都什么事!要是传出去了,我一辈子的英名都给毁了!”
小朱说:“别这么想,您一点错没有,是那女人耍无赖。简直就是个泼妇嘛,要是我,连着抽她十个嘴巴子,抽得她从这店出门就得装假牙去。”
“老徐是混蛋!”安平又来了这么一句。
“对,就是。他要和这个女人复婚,为什么不问问你呢?”
“问我?哼!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靠谱男人。”
“没一个好东西。”小朱又来附和。
“你会不会劝人哪?”安平越听越气,指责小朱,小朱伸伸舌头不说话了。
“你去侦察一下,那女人在干吗?”
小朱在店门外探头探脑看了看,说:“徐言言正在批评她呢。”
“就言言这孩子明事理。”安平实在坐不下去了,觉得浑身没劲,说,“我先回去了。我得打个车,免得晕在路上。”
老彭说:“我让司机下来送你吧。”
安然好像这才发现老彭的存在,说:“免了,多谢了。刚才我只不过是拿你当挡箭牌,想必你不会因为被我利用而不高兴吧。”
老彭摇摇头说:“老安,就别说这种风凉话了。”
晚上老彭回家把这事说给齐桂花听,齐桂花说:“唉,你们小辈的就是不吃亏不知道,世上夫妻还是原配好。安平这孩子心眼那么实诚,让人家辱骂一顿,还不知道难受成什么样呢。”
老太太不放心,就给安平打了个电话,安平说:“你老太太就别成天掺和事了行不行?”
齐桂花说:“真是个分不清里外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吗?这时候自己人不关心你,谁关心你?”
安平说:“好好,自己人不用那么客套,挂了啊。你们都放心吧,生命短暂,我没工夫生气,也没工夫自杀。”
齐桂花对老彭说:“不好,凯歌,安平说她没工夫自杀。她不会自杀吧?”
老彭说:“不会。安平性格硬着呢,我们俩那事都没让她自杀,这点事她能自杀?”
齐桂花想想也对,唉声叹气地睡去了。
当天晚上,徐言言把她妈言铃带回家,母女两人为下午的事各执己见,争吵不休。徐言言问她:“我爸真跟你说过要复婚?”
言铃说:“你爸没说,我说不行啊?”
徐言言说:“你凭什么说啊?”
言铃说:“凭我是你妈。”
徐言言冷笑一声:“你这时候才想起你是我妈了?我十二岁的时候你想起来过吗?”
言铃说:“你要记一辈子仇是不是?”
徐言言说:“我才懒得和你记仇,我就是瞧不起你。”
当初老徐在床上看到言铃和他们单位工会主席之后,两人还有名无实地维系了两年。在这两年里,老徐起初是回家,不跟言铃说话;后来主动要求替司机班里很多司机值班,少回家;再后来,自己找了个房子住下,不回家了。言铃生气,过年过节也不去老徐父母家,老徐父母不明就里,本来就看不上这个儿媳妇,不免就露出不满来,言铃这样对老徐的母亲控诉老徐:“两年没跟我睡觉了,现在干脆不回家,问问你儿子,她是不是有生理毛病?”
当时言铃这话也是气话,但委实太没水平,太恶俗,老徐听他母亲转述后,立马就跟她离了。
言铃在工会到底没呆久。她本来就是工人身份,她爸工伤,她顶替来的,最早是在单位多经公司的一家招待所当服务员。跟工会主席有了关系后,得以到工会去谋了个闲职,以工代干。工会主席五十三岁时,局里忽然下个文件,处级干部五十三岁内退;言铃一没文凭二没干部身份,被安排回招待所。命运似乎跟言铃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转了一圈,丈夫没了,情人没了,又回到招待所。干着干着,招待所前面那条街要扩建,整个招待所都被夷为平地。工人们没地方安排,都发给基本工资,回家呆着去。言铃拿着基本工资,又托人帮忙在幸福南路的振华超市一楼找了个工作,帮人卖鞋。
言铃离开他们爷俩的时候,徐言言十二岁,月经初潮都来了,什么事都懂,对她妈的所作所为是鄙夷加唾弃。每年俩母女都要见上几面,但每次都像斗鸡一样吵来吵去。
老徐回家以后见言铃在,就问:“你怎么来了?”
言铃说:“我怎么就不能来?”
徐言言说:“我妈今天下午大闹安阿姨的店,把人家衣服上的扣子都撕掉了,我差点报警把她拖走。这个烂摊子你来收拾吧,因为人家说要跟你复婚。还有,安阿姨让我带话给你,她和你一分钱关系也没有了,她也要和我那个大爷复婚。唉,世界乱了。”说完就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老徐和言铃在客厅都说了些什么,徐言言起初听得很清楚,无非就是老徐的指责和言铃的谩骂,徐言言找到自己的MP3,把耳朵塞上了。听了一会儿歌,睡着了,一觉醒来看到四下一片黑暗,拿下耳机,家里无声无息。
徐言言以为家里没人了,到客厅打开灯,却发现老徐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徐言言说:“老徐你怎么像幽灵一样,吓我一跳。我妈呢?”
“走了。”
“什么结果?我听你们争吵了,没挂彩吧?”
老徐不说话。
“老徐,你没去安阿姨那里看看?她下午可是气得不轻。”
“没。”
徐言言很少看到老徐这副样子,心想还是躲着点吧,就说:“你们老年人的事自己处理吧,我不管了。饿死了。”打开冰箱,说:“安阿姨昨天来包的包子还有呢,太好了,老徐,我热点包子咱们俩吃。”
不提包子还好,一提包子,老徐情绪更不好了,刚咬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徐言言小心翼翼地问:“以后我们还能吃上安阿姨包的包子吗?”
老徐依旧沉默。
第二天中午,老彭去驾校找到老徐,两人在驾校外面一家砂锅店吃饭,喝酒,进行了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老彭希望老徐不要辜负安平,“这是个好女人,是不能被辜负两次的。我已经辜负了他一次,后悔于事无补,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
老徐说:“安平是个好女人。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个得过且过的人,是安平让我有了重打锣鼓另开张的想法。但是说实话,老哥,命运这玩意儿就爱跟人过不去。人们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好像只要你善良、积极、热情、追求,就可以随便改写它似的。我现在算是看透了,命运这玩意儿根本就不可以改写。”
老彭说:“老兄,不能这么悲观。我们也许改变不了命运,但可以选择。选择我们喜欢的和适合我们的。要是命运丝毫不可以改写,那何来‘立命’之说?所谓立命,不就是告诉我们,要创造命运,而不是让命运来束缚吗?还有所谓‘断恶修善,灾消福来’这些老祖宗的说法,我觉得不是凭空而来的。”
两人都喝得有点微醺,讨论起命运这个宏大话题来了。老徐把一张纸推到老彭面前:“老哥,千人千般命,命命不相同。这就是命运。”
那张被推到老彭面前的纸,是医院开给老徐前妻言铃的死亡通知书,理由是胃癌。
昨天言铃先是大闹安平的店,接着谩骂老徐,最后才哭哭啼啼地把诊断书拿出来给老徐看,一副崩溃的样子。说实话,老徐也有点要崩溃了。言铃要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复婚吧。”
还用再讨论命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可不可以被改写吗?似乎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两个被命运这东西纠结不已的男人,在小饭馆里推杯换盏,沉默不语。荒诞的是,不久,老彭手机收到一段视频,再次印证了命运的另一个属性:跟它有关的意外往往都是结伴而来,以摧枯拉朽的扫荡之势一下子把你推倒。
视频不算长,巫红豆录的,背景是机场候机大厅,人物是巫红豆自己,穿一件蓝色吊带衫,戴一副墨镜。巫红豆只对老彭说了这么几句话:“哥,孩子没了,一个月前。我现在去英国。保重,再见。”
老彭看了两遍视频,酒忽然醒了。他先打电话让公司的人马上订机票去北京,最早的一班,越早越好;然后给家里打电话,小保姆说老太太出门了,又打老太太手机,说:“妈,我忽然有事要去北京,今天不回家住了啊。”
齐桂花是在安平家里接的电话,昨天跟安平通了遍电话后,这老太太总是想着安平说的那句“没工夫自杀”,一大早就坐车去山语世家了。老太太来得还真是时候,安平让言铃那么一闹腾,加上可能受点凉,病了,发烧。
老太太找了退烧药给安平服下,还亲自下厨熬了一锅小米粥。放下电话后老太太越想越犯嘀咕,预感到儿子这么急匆匆地临时要去北京,说不定和巫红豆有关,就把电话又打了回去:“儿子,去北京干什么?”
老彭怕齐桂花受不了,就说:“不干什么,谈点业务。”
齐桂花说:“不对,你有事瞒着我!”
老彭了解他妈的脾气,想知道的事要是没知道,能憋出病来。就说:“那我告诉您,您别着急啊。可能是孩子有点问题……没了。巫红豆可能也已经上出国的飞机了。我过去看看。”
老太太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抹起眼泪来了。安平听到哭声,额头上搭着条冰毛巾从卧室里出来,问:“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老太太哭声更大了:“我的大孙子没了!”
“什么?彭湃怎么了?”安平往后一个趔趄就坐到地上了。
“不是彭湃,”老太太一看惹祸了,赶紧过去搀安平,“不是彭湃,是巫红豆肚里那个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