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戈美丽就打来电话,要把安加戈送过来让安平帮忙带两天。
他们老安家兄妹三个,老大安平,老二安志,老三安然。安志和媳妇戈美丽都是上班族,平时免不了出个差加个班什么的,偶尔碰上两人都忙,儿子安加戈就得享受寄养的待遇。老安两口子早在安志还没大学毕业就都去世了,戈美丽父母在乡下,指望不上,所以通常安加戈就寄养在大姑安平那里。安平比安志大十岁,某种程度上也有点“老姐比母”的意思。安加戈三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就隔三差五往安平这里送,如今小家伙已经五岁了,堪称安平家的一名编外成员了。
戈美丽七点就把安加戈送了过来。她要赶八点半的火车去济南,到局里开会报报表。安平问她:“安志也出差了?”
戈美丽说:“去天津了,他们同学聚会。真是,混了十多年,还是个小科员,怎么好意思去见人。”
安平说:“美丽,我不同意你这观点。社会主义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之分。小科员怎么了,小科员对国家就没贡献了?”
戈美丽说:“姐你说得太宏观了。”
安平说:“怎么,你姐我天生就这么素质高,高瞻远瞩!”
这个时候彭凯歌从楼上下来了,说:“美丽,你姐到更年期了,一张嘴吐出来的就是子弹。”
安平本来就是跟戈美丽瞎叨叨,她这人,跟自己婆婆都这么叨叨,大家都听惯了,隔几天不听反而不是个滋味。彭凯歌本也无意刺激安平,只是随口一说,甚至带点讨好的意思。安平却不买账,一张脸都快甩到墙上去了,说:“我更年期?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让那些妖里妖气的年轻女人哄着,就以为自己是花季少年呢?明天一觉醒来就变成一个秃顶、掉牙、驼背、没人要的糟老头子了!”
安平把安然教训她的那些语词都照搬过来了,加上自己的演绎,听起来还挺有水准的,自己骂完了都觉得解气。
戈美丽不知道他们家头天晚上发生的战争,还没心没肺地说:“姐啊,据说中年婚姻容易出现危机,姐夫又是成功男人,你得把姐夫看好了。”
安平说:“看?怎么看?你们家安志要是动个歪心眼什么的,你能看得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成功男人就更别提了。”
戈美丽说:“谁说男人没好东西?咱家男人不都挺好的吗?看我姐夫,还有我们家安志。我们家安志就是事业上没出息,没别的毛病。他要是敢有什么花花事,看我怎么修理他。”
安平和戈美丽提到安志的那两句,都是当玩笑说的,没想到却一语成谶了。安平家的风波还没正式闹起来呢,安志家先闹起来了。经过是这样的:安志去天津之前告诉戈美丽他们同学聚会定在情人节晚上,他2月15号中午坐北京到烟台的火车返回,16号早上六点半到烟台。戈美丽是15号下午到的济南,16号早上七点多,她打安志的电话,关机。打到安平家一问,安平说安志没去接安加戈。
那几天小加戈感冒了,戈美丽给他往幼儿园请了假,偷偷带到办公室一天,第二天送到了安平家。16号是星期五,安志的假期一直请到了下周一,戈美丽满心希望安志16号能带小加戈一天,她16号上午开会报了报表,下午两点的火车,晚上也能赶回来。结果安志不但没赶回来,手机还关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在局里开会的时候戈美丽脑子里一直在开小差,中间偷偷跑出来,在洗手间又打了一次安志的电话,还是关机,就打给安志的同学倪平平,问她在哪儿。倪平平说烟台呢,戈美丽很奇怪,问她:“你没去天津?不是同学聚会吗?”
倪平平说:“本来是要去的,临时突然有事,没去成。安志回来没?”
戈美丽说:“打电话就是问你这事的,安志本来说今天早上到家,可不但人没到,电话也关机了。”
倪平平在电话那头饶有意味地笑两声:“说不定正跟同桌的你叙旧情哪。”
倪平平说是安志的同学,但跟戈美丽的关系更近一些。当年戈美丽跟安志谈恋爱的时候,倪平平还没有男朋友,整天跟他俩混在一起玩。戈美丽和安志结婚后,倪平平一到周末就去他们家蹭饭。他们俩人那时候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十平米的小厢房,又做卧室又做客厅还做厨房,倪平平也不管他们方不方便,整天赖在那里。有一次她神神秘秘地在包里装了一张毛片,把安志撵出去,跟戈美丽俩人在床上坐着看。一看到那个身材特别惹火的男主角现身,她们就夸张地缩着脖子尖叫,搞得房东大爷在外面敲门,以为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后来安志知道她俩撵他出去,原来是在偷偷看毛片,曾取笑她们搞同性恋。倪平平教育安志说:“懂吗,这就叫死党。”
现在倪平平早就不在安志和戈美丽他们单位混了,事实证明她虽然跟戈美丽是死党,性格上却跟戈美丽南辕北辙。戈美丽安于现状,倪平平却时刻有一颗动荡不安之心。她跟戈美丽和安志一样大,三十八岁,却已经离了两次婚,每次都分到了不大不小的一笔财产,目前正跟第三任男友谈婚论嫁。你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忙什么,反正她就是在当安志和戈美丽同事的那一年工作过,以后就专职当不大不小的阔太。其实要说到阔太,安平才最有资格,但偏偏安平对此懵懵懂懂像个傻子,整天把自己等同于普通家庭劳动妇女。
对安志这位时刻向世界展示昂扬斗志的同学倪平平,戈美丽早就无话可说了,但这不妨碍她们的死党关系,因此也不妨碍倪平平把安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抖搂给她听。
其实倪平平抖搂安志的旧事,并不是因为她和戈美丽是死党,只是不小心没管住嘴,嘟噜出来那么一句。既然嘟噜出来一句,想收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一来不是倪平平的性格,二来,戈美丽也不能答应。
所以倪平平干脆也没用戈美丽多么穷追,就供出了安志那位“同桌的你”。此人姓毛,单名一个橘,拼起来就叫毛橘——这是倪平平原汁原味的描述。此外还有如下描述:“名叫毛橘,人也长得水汁汁的,男人们都想啊呜咬上两口。这毛同学当年可是学校里的一枝花,眼梢成天挂在脑壳顶上。你们家安志也堪称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了,粉丝成群,可人家毛橘照样不买账。他俩坐过同桌,你们家安志暗恋了毛橘三年呢!”
戈美丽说:“倪平平!这些事为什么你拖到今天才告诉我?这是死党应该有的姿态吗?”
倪平平说:“那都是些旧事了嘛!再说了,暗恋毛橘的男生也多了去了,你们家安志还算理智型的,只是偷偷暗恋,兴许人家毛橘根本就不知道呢。你们家安志毕竟也是公众人物,他得保持自己的公众形象,要是向全世界宣布他暗恋毛橘,粉丝们都不答应了,怎么办?”
“我怎么听着你们那儿像文艺圈,不像大学啊?安志不像大学生,倒像个艺人。”戈美丽又好气又好笑。
“你以为呢!安志歌唱得好吧?年轻时很有型有款呢,外号小郭富城。一到有联欢会的时候,你们家安志的粉丝就在台下高喊:城城,我们爱你!毕业的时候他唱那首《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哭倒了一片女生。”
“得了吧,倪平平,照你这么一形容,安志底子应该很好啊,怎么现在看着哪哪都没一点郭富城的影子呢?百分之百一个中层偏下小市民。还粉丝呢,面粉吧!”
戈美丽替安志分辩:“什么男人也架不住整天在你们那种单位低眉哈眼地熬日子,架不住整天骑着辆破烂自行车混迹于普通老百姓之中啊!你给他弄辆宝马开着,给他个一官半职当着,他要是不光芒万丈,我死给你看。”
饶是倪平平把安志夸成一朵花,戈美丽也不相信那被描述的男人是自己老公安志。安志歌唱得好吗?戈美丽只记得他俩谈恋爱时,安志自告奋勇给她献过歌,她也没觉得有人家郭富城的风范啊!
总之倪平平的这些夸赞,戈美丽都觉得好笑。还有,她现在急于知道安志是不是跟那个毛同桌在一起。“平平,你帮我问问,他们聚会到底散了没有。”
倪平平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先挂了吧,我找找班长的电话。都怨我这张嘴,一下子没兜住。安志回来还不定怎么骂我呢。”
结果,倪平平从班长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聚会在情人节那天夜里就结束了,第二天,大家屁滚尿流地纷纷把自己送到机场和火车站了。
“安志呢?”戈美丽问。
“班长没特别说到安志,那肯定也是屁滚尿流地赶车去了呗。”
“你怎么不问问啊?”
“你傻啊?我要是一问,班长就知道安志没回来了。要真是跟毛同桌在一起,这不就露馅了?安志的公众形象怎么办?”
“什么公众形象!你们那昔日的小郭富城,如今是一个很快就要秃顶、掉牙、驼背、没人要的糟老头子了,你就别整天沉浸在往日时光中了好不好?你再打电话,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是死是活得有个音信吧?要不直接打给那什么橘子!”
戈美丽把昨天早上在安平家听到的那套语词也用上了。
倪平平笑得不行了,说:“人家叫毛橘,毛橘!毛绒绒的橘子!我还跟你说,我不知道毛橘的电话。我那时候跟姓毛的不合。她眼珠子整天顶在脑壳上,我看见她就讨厌。我俩吵过架,一毕业就相忘于江湖了。我觉得你也不必过于神经质,说不定安志临时与那几个昔日老铁相邀去别处玩了呢,他可是有两个吃饭都恨不得用一双筷子的老铁。但我真不知道那两个老铁的电话,毕竟都毕业十五年了。”
戈美丽关于毛同桌的纠结,一直持续到下午安平来电话。当时戈美丽正在返回烟台的火车上,安平来电话,说加戈有点发烧。戈美丽嘱咐安平,烧到38度就赶紧吃退烧药。加戈三岁以前在乡下姥姥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戈美丽产假结束要上班,不得不把加戈送到乡下。有一次加戈夜里发烧,老人睡得实,药给吃晚了,烧到了惊厥。此后只要一发烧,戈美丽和安志就高度警觉,两人整夜不敢睡觉。
安平的电话让戈美丽纠结的重心得到转移,就在这时候,该死的安志来短信了:已上车,明早到家,给我烧好洗澡水。
戈美丽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复道:半道跳进黄河里洗去吧!
安志死皮赖脸又回了过来:黄河水太浑。
戈美丽回复说:比你干净!
想必安志从戈美丽的短信里嗅到了火药味,马上识趣起来,不发短信了。戈美丽也懒得理他,一颗心都纠结在儿子身上,不停发短信问安平情况怎么样了。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安平告诉她,加戈烧到39度,不敢耽搁,已经去医院挂上吊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