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鸢凭借着记忆赶到村庄时还未过正午。虽未入夏,但是村中人见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都觉得十分奇怪,而她的衣服不知也在哪儿被钩破了好几处,裙边沾染泥土和草汁,显得狼狈不堪。
她将斗笠压得很低,村民只能看到斗笠下垂下的散乱的发丝以及被她衔在口中的碧绿的玉簪。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但是善良的村民很快意识到在她背上那个孩子的状况。几位妇人围了上去,一边检查孩子的状况一边询问着青鸢。
青鸢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却什么也听不清楚,长时间的曝晒将她的身体连同她的意识一起“蒸发”。好在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她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通过嘴型一遍遍传达“大夫”的意思。
其实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好心的村民将她和付安白一起带到村中唯一的大夫家中。十多年过去了,青鸢印象中的老郎中依然健在,只是这里的人已经对她完全没了印象。
踏进大夫家中,青鸢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了下来。由于没有了阳光的照射,她不再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飘散于空气中,但也由于长时间的曝晒,让她现在即使置身于阴凉之地,也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透明。
为此她很想将头埋地更低,防止被人瞧出破绽。只是为了安白,她又不得不抬头。她的样子已经叫人觉得可疑,若是再遮掩反而越发引人注意,更是容易被人类发现。而且她很担心安白的病情,这些因素加起来使她不得不抬起头做“人”。
大夫很快给付安白做了诊治,并从自采自制的药材中挑了几种,混合在一起命他的小徒弟李州熬药。老大夫一把年纪安排事情有条有理倒是十分的利索,使处于不安中的青鸢渐渐镇定下来。
由于安白病重不适应移动,一位一直帮助大夫打理起居的农妇——草姑,收留了青鸢二人。草姑是李州的亲姑姑,由于孀居在家,才被李州介绍来此帮忙。
冷静下来的青鸢这才发现她出门时竟然忘了带钱。从来没有花钱习惯的她对这里的村民说不出的感激。幸而大夫和草姑以及这里的村民都是淳朴之人,并没有和青鸢计较这么多。这些年独自一人流浪在人世间,尝尽人情冷暖的她第一次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但是这也只能是冲动,眼泪对于她而言是绝对的奢侈品。
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安白底子很薄。这一次染上风寒,症状却要比一般人严重的多。喝下大夫配置的药,出了一身冷汗。情况并不见转好,只是没有恶化下去。青鸢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却又不敢挨得太近,生怕自己身上的阴气影响到他的康复。
由于感觉不到温度,她无法准确地判断安白的病情变化,只能时不时的询问他十分难受。只是安白病得有些迷糊,回答她的答案常常文不对题。
有几次青鸢问他要不要喝水,他却含含糊糊说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其中只有一句青鸢可以听得明白,那就是:“娘,孩儿难受。”
每每听到如此,青鸢便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他很少在自己面前提及亲人。而她顾忌他的感受也从不询问,上辈子做为一只妖怪,她并不能理解人类之间的亲情。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是以一只妖的眼光看待他与他的亲人。
妖有养育后代的义务,但是一旦他们认为子女可以独当一面时便会毫不留情的将子女赶出家门,除了伴侣他们不会将他们的关爱长久的延续下去。
所以青鸢从来不觉得失去父母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只是由于安白还没有独立的能力她才会对此感到一丝惋惜。人与妖之间的观念差别,让她再一次认识到她对于安白的关心还远远不够。
入夜前草姑和她的小女儿送来了晚饭,被青鸢推脱没有胃口好言谢绝。她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寻一处阴气重的地方好好休养一番。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默默看了一眼安白,半晚时大夫的药终于起了效果,安白的病情有所好转现下已经沉沉地睡了去。但是她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更不敢离开这里半步。
她伸出左手褪下黑丝手套。虽然有所察觉,但是当她看到自己的手指末端变成半透明状,仍旧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这只手要是被人看到她还有活路吗?
她将手套重新带好,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露出奇怪的地方,才斜靠着墙角闭目养神。她太累了,长时间紧绷的神经一旦放下让她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即使做了鬼,依旧会做梦。
……
她于暴雨之中奔跑,迎面而来的雨滴倾倒在她的脸上,让她感受到久违的疼痛。淤泥在她鞋底越聚越厚多,让她沉重的步伐越来越难以迈开。
“为什么,你是妖。”
悲痛而绝望的低语让她遍体生寒。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凌乱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在那个人的面庞。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认出了他手中的剑。那三尺青锋剑身上刻满铭文,那是一把斩妖的剑。
“道尘,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向那个人痛诉,得到的却只是一阵沉默。
他抬起长久,雪亮的剑锋反射着他的苍白的面容,他苦笑:“妖,何为妖,何为人?师父,我不明白。”
她觉得手脚冰凉像是陷入了万古寒冰之中,那一刻仿佛凝结成了一分永恒的画,将她的记忆与痛禁锢在画卷之中,她虽然极力将其深埋,但是那幅画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不去,更抹不掉。
长剑穿胸而过的痛远比不上遭遇背叛带给她的绝望。她猛然惊醒,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然而干涩的眼角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又忘了,还当她自己是活着的生物。只有拥有生命的生物才有资格拥有眼泪,她的泪早该在她活着的时候流干。
还未等她自我批判,一股寒气顺着墙壁渗透到她的身体里。明明已经感觉不到温度,却可以清晰感觉到那阵寒意,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畏惧。
本能的恐惧让她不受控制的发抖。为什么会觉得冷,这世界上应该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体会到温度。
难道这阵寒气与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抖得更厉害,无知是一种幸福,可一旦得知了某种结论便叫人难以安然处之。
寒气在蔓延,透过窗户青鸢看到了微弱的亮光。这越发肯定了她的猜想,她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之中,以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企图驱逐内心的恐惧。
不要过来,求你们不要过来。青鸢在心中向着上苍祈祷,只是上苍怎么会理会一只孤魂野鬼。
太害怕而不敢看,而不敢直视便越害怕。这样的恶性循环让她的神经几近崩溃。她稍稍抬了点头露出一条细缝向外窥探,心里想着只要看一眼确定它还在不在就可以。
柔和白光映亮了整间屋子,老人面带微笑的站在她的对面,对于自身发出的光线全然不在意,只是频频回头看向她的身后,浑浊的眼中尽是道不尽的留恋。
青鸢认识她。老人是好心收留她的草姑的婆婆。由于年纪太大常年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对谁都不搭理。
与之相对的是站在老人身边的男人,全身被黑暗笼罩,即使是老人身上的光也无法驱散他身上的暗。他和老人唯一的联系就是一条连接着两人的黑色锁链。
青鸢停止了思考,呆若木鸡,像是任人宰割的绵羊。
“喂!你看得到我?”男人来到青鸢面前半跪蹲下,死死地盯着青鸢,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情:“你不是人!”
青鸢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但显然男人对于青鸢的反应很不满意,他皱起眉头伸手向着青鸢脸上抓去,看样子是想亲手确认。
“不要!”青鸢甩开那人的手,沉重的压迫感让她有种魂飞魄散的幻觉。压力之下她爆发出超乎她勇气以及性格中的反抗因素。
她不是一个善于反抗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时才会誓死挣扎。她很清楚她要面对的敌人究竟是什么存在,他们是往返于人间与冥界的无常使,对于魂魄他们有着天生的克制。
她没有理由的不畏惧他们。但是这却不是她可以退缩的理由。想“活”的意志让她站起来,不再因为害怕的颤抖个不停。
男人活动了一下被她甩开的手,似乎对于青鸢的举动很不解,但是很快他脸上疑惑的神情转变为对青鸢的浓厚兴趣,
他再次出手,青鸢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他的手指已经捏住她的脸颊,像是在测试弹性和手感捏过又掐,眼神中充满探究:“喂,你和那些家伙不一样,女人!”
这是什么情况,青鸢的大脑有些转不过弯来。只是身为女人,被陌生男人如此对待,羞辱感让她气愤地说不出话来。她心中一遍遍强调,要冷静不可冲动。但是这男人似乎一再挑战她的极限。
他像是审视货物一般看待自己,但是当他看清后觉得眼前的灵魂要比一般的灵魂奇特得多,他的兴趣渐渐转化为对工作的认真。
这样有趣的灵魂,怎么可以让她继续流落人间。
“死去的人是不可以滞留在人间,女人,我不知道道为什么你会和其他的魂魄不同,但是既然被我发现还是跟我下去吧。”男人的语气很霸道,甚至还未说完就伸手拉住青鸢的胳膊把她望外拽。
青鸢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或许现在假意顺从一下,路上可以寻个机会再逃出来。但是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看到那人取出了魂锁,那是为了防止如同她一般对人间留恋的灵魂逃跑而准备的。它可以束缚住她的灵魂,只要她离开使用者一定范围,她的灵魂就会持续衰弱下去,直到魂飞魄散。
这要是真让她戴上,那她就非必去喝孟婆汤投轮回井不可。她熟知的孟婆已经不在了,现在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个于她完全陌生的女人,再也不会有人帮助她。
她亦是果断之人,见此立马拔出发间的碧凝簪向着那人狠狠的扎去。
男人并没有在意青鸢的防抗,哪个不愿投胎的灵魂在遇到他时不反抗。相比起其他人青鸢的防抗显得微不足道,居然用发簪扎他,这个女人的创造力倒是挺强的。
男人没有将这发簪放在眼里,所以当他感觉到发簪扎进他的手臂抽取他的灵魂时。他吃了一惊猛然松开手,诧异地看了青鸢一眼。
她紧紧地握住发簪小心的戒备着不让他靠近半步。
那簪子的确古怪,他摸着被扎的地方感觉到手臂上的麻木,他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咳咳咳!”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咳嗽声,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直达屋中两人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