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仿佛坐在火山口上,心中暗暗责怪举荐他的人。他本来依仗着结拜弟兄的权势官运亨通,前一年升授为巡警部尚书,去年又入值军机处,在京城有职有权、升迁有望。而今放了外任,尽管封疆大吏风光无限,但远离家乡、外交责任尤其重大。
满洲虽为大清龙兴之地,但地广人稀、兵力严重不足,这才导致日韩两国人如入无人之地。而今延吉只有三营吉强军、五哨马队、五哨步队,还有靖边军三营、经厅亲兵一哨,不过两千多人。水师营才40人,一只三板船,两只四板船。如同虚设的军事力量,打麻雀都不够,还能防御如虎似狼的日军?
按理说,边陲重地,理当严加防范。可是北方吃紧,拆了东墙补西墙,哪里都不稳当。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说是为了避免国际争端,历来边防不多用兵,我要求派兵,不是自讨没趣?就算他们同意派兵,也显我无能。袁世凯的北洋军实有六万多人,但他的权势过大,已经引起满族亲贵的猜忌,现将他调任为军机大臣及外务部尚书,实际上是明升实降,交出了兵权,还能依靠他吗?
徐世昌权衡利弊,实在为间岛担心。依靠现在的武装力量,日本人真要占领间岛,实在难以抵挡,可真要丢失间岛,自己不就成为千古罪人了吗?那李鸿章可是位及人臣的天下第一相,就因为在中日战争中避战求和,招致北洋海军的全军覆没,签了《马关条约》,从此背上臭名,被举国上下唾骂至今,那怪得了他吗?老太婆的主意他不敢违抗啊……
想到这里,徐世昌屁股下的太师椅也发烫了,刚站起身来,吴禄贞就不请自进:“总督,檄文来了!”
什么?徐世昌为这下属莫名其妙的一声叫喊激怒了:“怎么进来也不报告?”
“军务紧急,来不及报告。”吴禄贞一脸正气,满面凝霜递上来一张电报,“日本照会。”
徐世昌急忙接过看来,只见上面写道:
“为照会事:准本国政府训令内开:间岛究为清国领,抑为韩国土?此事悬案已久,迄为解决。然韩国民之住于该处者不下十万,受马贼及无赖之凌虐,力求保护。韩政府以事关边境,且涉外交,请大日本帝国政府派员至该处保护住民。查日、俄战争以前,朝鲜政府时派韩国官吏至间岛保护韩民。现韩国对外关系及保护韩民之责,即归日本,间岛所属问题尚未解决,日本政府受韩国之恳请,自不能默然置之不理。拟由统监府迅速派员至间岛,专以保护韩国居民为事,希向清国政府声明:将上项事情速电驻扎间岛之清中官员,免生误会,是所盼切……响应照会贵部,希即电知该岛贵国官宪,以免误会,并至照会者。”
徐世昌看完心头松下一口气:起码,现在他们还没有大动干戈的迹象。
见他不语,吴禄贞沉不住气了,说:“总督,小日本欺人太甚!”
“吴参议,你意下如何?”
既要自己拿见解,吴禄贞趁机主张:“依卑职所见,日本依保护韩民之说图我延吉地区,实在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治边之策,既要有强大的军力作后盾,又要有理有据地对外交涉,必示人以不可攻为后人不攻,必示人以不可欺而后人不欺。”
“又当如何?”徐世昌听得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居今日而求其所以不攻不欺之道,我们一定要揭示出满韩边界的沿革,以释内外国人的惑疑,澄清事实真相,让他们的阴谋破产。”
“说得好!”徐世昌没有想到,在他眼中人不出众、貌不惊人的青年人有这样深刻的见解,便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自己坐下,也让他坐,“坐下说吧。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吴禄贞早将计划拟定,此时滔滔不绝:“治边必须筹边,筹边必须知边,只有掌握真实的凭证,才有应对之策略。因此,卑职以为,为了揭示界务沿革,我们应该考证列国国史,翻译外国的记载与日韩的邦志,加以详细的实地考察、测绘地形、广征实据,作到上考史乘、中稽界碑、下采舆论,日人诓造间岛事件的归属自然不攻自破。”
此人不凡!却还得再考察一下。于是,徐世昌给他布置了任务:“绶卿,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你看,外务部要照复日使,你是否拟一下电告呢?”
吴禄贞立即起身:“蒙大人信任,卑职万分荣幸。”
“那你就负责拟稿吧,明天此时给我过目行吗?”
“国事岂容过夜?请大人给我片刻时间。”吴禄贞接过电报也不看,径直走到书桌前,未经允许就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了下去。
一个武官,还能有多大文才?徐世昌虽然觉得他有倚马可待的炫耀,想等揪个错再训斥他,便踱过去看他行文。一看眉毛轻扬,没想到他竟然下笔如行云流水,字迹风神疏朗,内容句精字练,他如是写道:
“查中、韩边界以图们江为天然界限,本无间岛名目。来照所称间岛,实即延吉厅属和龙裕、光霁峪等地,在图们江北境,以前韩民越界耕种,历经北洋大臣、吉林将军办有成案。该处旧设有延吉厅及分防和龙峪经历在彼驻扎,是此地为中国领土,毫无疑义……嗣后应仍由该地方官设法保护,以维治安。”
难怪张之洞称赞他为奇才,所言不虚呀。电稿立就,措辞严正,无须改动一字。但真不动他的,怎显示我总督才干?为稳妥起见,还是要他加上一句话:“来照所称统监府派员一节,我国断难承认。”
不加还强硬,加这一句,反而显得软绵绵的。吴禄贞只是心里想着,没说出来,还是给他加上了。
“吴监督,看来,你对延吉地区颇有了解啊。”
徐世昌的称呼又变了,连被撤消的职务都还给了他,可见已经取得了基本信任。吴禄贞于是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帅,标下所知甚微,仅在整理资料是了解一鳞不爪,要作为外务交涉用,还远远不够。常言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不殆,而边疆地区,一向地理知识拘墟简陋,要想掌握第一手材料,必须跋涉山水,穷极边塞,非实地考察不行。”
难得,还有深谋远虑的一面。徐世昌点头了:“本帅正有此意,这也是迫不及待之事,谁去适宜?”
“标下马术颇精,从小就爱西学,在日本留学其间又熟悉了测绘技术,赴边考察,非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