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泓觉得他快要死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疼得他呼吸都要细声细气的。随着每一次呼吸,肺里还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这是血进肺里了,倒不太疼,只是憋的难受。
后背已经被打烂了,好像被推土机碾压过一样,衣服都成了碎片,混合在血肉骨头里。不仅疼,还热。后背好像放上了燃烧的篝火。篝火不仅烧得皮肤滋滋响,还要将内脏都烧熟了。
这些不过是疼得狠了的幻觉。他甚至看到眼前有点点的星星,星光映照在虚空,母亲走了出来。这也是幻觉。
正常人是没幻觉的,更何况母亲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死了,看到死人,没得说,他明白自己快死了。
实际上,如果不是房管事怕把事情闹大,趁着他还有一口气给抹了药,他当时就得死。药抹了,也就能再拖上一会儿功夫,不到一天时间,他就要死了。
想想也是,他不过是个下人,房管事再慷慨无私,怎么会用好药?拖着不让他立刻死去,给超少爷惹麻烦就是了。至于他本人的痛苦,有什么关系?至于他死或是不死,有什么关系?
手伸向怀里,行刑之前他把石像揣在怀里的。一摸,他笑了。快死得人了,笑的没太大声,咧着嘴无声的笑,嘴里发出的斯斯声,像蛇一样。
手从怀里拿出来,张开,石块混着血,一摊红色。石像碎了。法器之类是不会碎的,更何况有他身体垫着?但偏偏,石像碎了。但凡好一点的石头都不会碎。但偏偏,石像碎了。
这不是他的机缘。这就是块普通石头。
他不知着了谁的道,让他生出石像在呼唤他的错觉。五两银子,******这石像连一文钱都不值。银子倒还是次要的,只是没了机缘,他必死无疑。即便这次侥幸熬过去,以后的日子也将暗无天日。
以后的日子?张泓咧着嘴无声的笑,眼中透着可怕的疯狂。哪还有什么以后!没有以后啦!
张泓恨。恨自己懦弱,逆来顺受得惯了,最后连自己性命都搭了进去。恨张超狠毒,竟然将他活活打死。恨房管事见死不救。恨父亲毫无亲情。恨张家冷漠。恨这石像不是他的机缘。
石像!石像!他狠狠地攥着石像,塞入嘴中。他要吃了石像。
石像在口中破碎。石像再不结实也是石头。锋利的边沿划破他的嘴,他的舌头。很疼!他不管,都要死得人了,还管嘴巴里这点小病小伤?嚼了几下,张泓脖子一梗,咽了下去。
五两银子的石像,让他给吃了。
还没来得及咂么咂么滋味,肚子就翻江倒海的难受。胃好像挂着秤砣,使劲往下坠,眼看着就要坠断了。难受反胃还疼,明明感觉死命的往下坠,偏偏又恶心,想吐。
终于他一个忍不住,一口血呕出来。浑浊带着酸味的血,颜色还算鲜艳。果然,石头什么的,不能随便吃。
血吐出来,没觉得舒服,反而是更疼了,眼前有些恍惚。他大笑,笑声却细小的像蛇嘶。一边笑着,口中有更多的血涌了上来。
他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只不断地重复着: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张泓在死去活来的时候,张超正跪在地上,在他面前,是他的父亲,也是张泓的父亲张明远。
张明远书生模样,头戴文生公子巾,身上穿着月白色文生公子服,正画画。画的是山水,缥缈云峰,充满了仙意。
最后一笔落下,张明远打量了一遍,很是满意,在右上角提了句诗,盖上章,准备等墨迹干透了便装裱起来。
“说吧,你又闯什么祸了。”一边收拾书桌,张明远一边问张超。
张超不敢怠慢,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和后果。他不敢隐瞒。别看张明远一副书生模样,修行却极高,若是惹怒了他,一巴掌扇下去,少说也得在床上躺几天。
张超战战兢兢得说完,换来张明远一声嗤笑:“多大点事儿,那孽子死了就死了,少了他,张府也清净一些。让房管事注意这点,等确定死了,就拖出城外埋掉也就是了。”
张超大喜,能免去一场处罚当然好。转而却也有些恐惧,他不知张泓怎么回事,虽名义上是私生子,但父亲的态度,简直堪比敌人。
虽说这样让他欺负起张泓来理直气壮,甚至像现在杀了他都不会说什么。但偶尔想想,心中仍然忍不住冒些寒意。
“哦,对了。家族大比要开始了,多准备准备,别在大比上丢人。”张明远提了一句,便挥手示意张超下去。
从书房出来,张超陡然挺起了胸膛。父亲在张家名不见经传,无论是治家还是修炼都不是最好的,上面还有嫡系各家压着。但只有他这个当儿子的知道,这只是父亲刻意低调隐藏的结果,其真实实力,恐怕不比家族长老们来得差。
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父亲不过是旁系庶子,需要藏拙。但把拙藏到这份上,如果不是几次偶然连他这当儿子的也不知道,未免太恐怖了。
对他不了解的或是对他很了解的,面对他都没什么压力。偏偏是对他一知半解的,例如张超,便觉得张明远整个人好像隐藏在迷雾中。迷雾中的一棵草,都让人疑神疑鬼。何况父亲不是柔弱的草,而是一颗恐怖的食人花。
有时他也害怕,害怕因为自己无意间撞破父亲秘密,而被灭口。他苦笑,儿子怕被父亲灭口,想来普天下也就独一份了。
“少爷。”见张超出来了,房管事凑上去。
这事儿,房管事觉得自己做的不地道。张泓地位在低,也是张家人,哪有直接打死的道理?何况张泓还是张明远的私生子,即便是私生子,那也是儿子,打折骨头连着筋的。就这么被打死了,还不得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就得找人泄火。找谁?张超跑不掉。这事儿太大,若放任不管,还不知道孩子性子会变成什么样,得杀一杀。但也别想着惩罚太重,怎么说也是自个儿子,估计顶多是打一板子,关禁闭就是了。
若是三爷真怒了,这点惩罚就能泄火了么?肯定不成,还得找人。找谁?谁是帮凶?谁还在场?在场的谁地位最高。妥妥的是他房管事了。怂恿主子虐杀下人是什么罪名?最次也得打板子。若是考虑到张泓的真正身份,房管事免不了一死。
即便不死,也得被废掉修为,赶去矿场开矿,永生永世不得离开。那真叫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房管事越想越害怕,不敢跟没事人一样,一直在书房外站着,只等着有人出来,宣布对他的判决。等了半天,出来的张超,他一看心里松了大半,至少不必去死了,甚至可能管事的地位也保住了。
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三爷怎么说?”
张超正烦着呢,眼看着家族大比就要到了,还什么都没准备,搞不好今年又得被那帮嫡系的羞辱:“能有什么事,派个人瞧着点,等死了扔到城外去就是了。”
啊?房管事以为自己听错了。普天下哪有这么对待儿子的?即便是私生子,表面上再冷漠,私下里也得多番照顾,即便不照顾,人都快死了也得去看看,毕竟父子一场。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简直跟仇敌一样,恨不得他快些死。莫非这对父子之间还有什么故事?
有故事他也不会问,一个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房管事连忙把心思掐灭,不敢再往深里想。
眼见得张超走远,房管事连忙跟上,见张超没什么吩咐,便退下布置人手去了。他清楚张泓的伤势,虽然抹了伤药,但那不过是最普通的金疮药,根本治不好那么严重的伤。死是一定的了,区别只是什么时候死。
即便他能熬过去也没用,既然张明远发话了,张泓就必须死。若是熬过去了,说不得要在他饭食里下点料。既然三爷都不在乎,他对张泓也不必这么顾忌。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房管事打了个哈欠,决定回房补个觉。整个一天下来,惊险刺激不断,实在不是太这上了年纪的人玩的转的。
开门没一会儿功夫,还没来得及洗把脸,房管事便听到外面急促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刚吩咐盯着张泓的小厮回来了。
小厮乖觉,见房管事看过来,边走着边说:“房管事,那张泓死了。”一句话说完,小厮正在他面前站定。
死了?他看看外面天色,仅仅是暗了些,西方天空还有些晚霞。算算时间,还不到一下午的时间。他唏嘘长谈,上午还活生生的人,只过了一下午便死了。
收拾心情,抹了把脸提提神,房管事跟着小厮来到张泓住处。张泓的地位,比他身边的小厮还有不如,住处自然也残破。残破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凳子,一张床板。床板上是被血染红的床单。张泓趴在床单上,脸上满是血。
看到这一脸血,房管事便知道,他不是死于背后的棒伤,而是服毒。唯有毒药才能让人吐血,也才能弄得一脸血。背后的伤势虽也能让他死,但行刑的人都是高手,见血极少,更别说还弄他一脸了。
这就有些玩味了。服毒。谁下的毒?反正他是不相信他自己服毒的。人生来就贪生怕死,即便是绝望了,也还要去挣命,更何况对于他来说,并非必死无疑,还有那么一点活下来的希望的。
为何要死?一定是投毒无疑了。
房管事不敢再往深了想。在张家活着,不能太聪明,不然死得快。
走进了,他一个激灵,看见张泓脸上诡异的笑容,一股莫名的寒意贯穿全身,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吩咐来的小厮:“裹上,抬城外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