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珏望着她凄楚的神情,无奈的叹了口气:“娘,您想到哪里去了?!儿子一辈子也不会不要娘啊!可是,儿子不能一辈子呆在您身边,您还年轻,已经孤苦了这么些年,该为自己计较一番了。”
明珠微微偏过脸去,皎洁的月光打在她左脸上,那眉心攒的紧紧的,撅着嘴道:“可是你娘我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打算什么,再熬两年,就可以去见你外祖父外祖母了。”她说着微微昂起脸,望着那一钩残月,清辉柔和抚着她面庞,就仿佛是他骨节分明略带凉意的手,两只羽睫低低垂下,在瓷白的脸颊上打出两片阴影来。
凤珏鼓励她道:“可是您看上去跟十八九的小姑娘没两样啊!说句实话,比起这宫里许多女人,你不知强多少倍去,”见她不仔细听,又加重了些语气道:“难道您看不出,陛下对您很有想法?即便是您不喜欢受困深宫,裴叔叔对您,又如何不是一往情深?昨日见的三舅舅,您送他的每一样礼物,他都那样细心收着,娘亲就能视而不见么?”
明珠张大了嘴巴,斥道:“珏儿!你怎么说这些?!我怎么对的起你……?”那两个字毕竟没脱口,她胸脯急促起伏,看上去是真生气了。凤珏逼道:“娘,您已经为他守了十几年,还不够么?试问,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他可曾尽过一点?”
明珠解释道:“你不能这样讲……再说,我都不恨他了……”
凤珏摆摆手,示意明珠听他讲:“是,是,您说的是,娘,但您总该为自己想想了。徐达舅舅英武盖世,我倾慕的紧,能有机会去投他,我自然不想错过。至于您,不论您选谁?儿子都没意见,也从未想过要踩着娘您的肩膀去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即便是贩夫走卒,只要娘您喜欢,儿子便肯叫他一声父亲。”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恕儿子直言,父亲他……或许从未爱过娘您!否则,怎会您一个人,让您险些一尸两命?”
明珠倒退一步,死死咬着唇,望了他半晌,听他道:“是,是我问张妈的,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别人有父亲疼,我的父亲,却是这样子?”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儿子,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含辛茹苦养大,倾注全部心血培育的儿子,竟然……她好像不认识了他一样,这还是那个儿子么?是,他长大了!长大了!夜风席卷着枯叶袭来,她不由抱紧了双肩,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凤珏忙去扶她,叫:“娘!”她避开他伸出的手,语淡无波:“我明日回青田,你跟不跟我走……自己决定……”说罢头也不回的去了,留下凤珏一个人立在狂风中,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他毕竟是才个七岁的小孩儿啊?
天下终于有个大定的雏形,明太祖劝课农桑,制定鱼鳞册,每户俱要登录在册。就在俆常二路大军挥军东指,所向披靡之日,谋臣刘伯温留书一封,封金辞退,隐居青田。
太祖拦阻不及,心中怏然不乐,揽信视之,不由长叹,伯温真乃朕之心腹良臣矣,遂不再拦阻。嘱地方官吏,待之甚厚。这封书简太祖视后便烧掉了,大致内容,只有马皇后看到。
既提到:凤阳虽帝乡,非建都地也;王保保<扩郭铁机>未可轻也。又劝朱元璋“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少济以宽大。”还有一些,君臣之间的隐事,她也只能在心底暗暗道:刘爱卿果然顾虑周全,若真是江湖帮派群攻炎龙谷,当真是解决一大患,这一点只怕也对了朱元璋心思。
刘伯温只带了贴身小童,骑了毛驴,回奔故乡,他正年六十一岁,耳聪目明,鹤发童颜,乍一看去,还当是哪里的仙翁。当下正值三月,二人路经一片桃林,但见桃花吐蕊,蜂围蝶绕。又见田野处处农忙,胸中感慨良多,竟是一别经年。
绕过村头的大路,踏上小石桥,走过那一段坎坷坑洼的小路,穿过一片打谷场,他偏头去望那高矮层层的谷场,见其上杂草已清,看来今年乡邻们终于能存些余粮啦,想到这捻须笑了笑。
道旁遍植桑树,此刻正生的旺盛,偶见几个裹了头巾的女子挎了篮子来采桑叶,一路走来,生机勃勃,倒真是让他颇为自得。小童见他嘴角又露出一丝苦笑,十分不解。
刘伯温喟叹:这天下大定,未必就没有明教之功,我劝陛下杀之,却是残害功臣之举,多半要损阳寿啊!童子见他仰天一叹,还不待详细相询,便眼尖的望见一排白杨后攀篱院落,一扇双开的黑漆大门上艳丽的门神还未尽褪色,门前的青石上坐着两个歇脚的人,一老一小,正是刘伯温妻子严氏与小孙子。
童子快活的叫道:“太太,太太!老爷回来了!”严氏逆着光望去,可不就是他了,忙也站了起来,一手拉了小孙子,赶上去,道:“总算是回来了,好了好了。”
刘伯温走到近前才下驴,将三两岁的小孙子抱在怀里,连连点头,眼角扫过宅子西畔多了一座新宅,粉墙内露出半截遍植的千杆修竹,风影一过,沙沙若雨,心中多了分好奇,问妻子:“何时多了户人家,可是乡里人?”
严氏一边将小孙孙接过来,往自家门里去,一边回答道:“不是,是几年前搬过来一个大嫂,原是南方人,长得挺和善,又可怜见的带着个吃奶的娃子,我瞧着咱们西边荒废这许多年,便叫她整修出来住了。”说着又伸颈往那边看去,见门上落着铜锁,便道:“这娘俩今早儿出去,到这时分还未回来?”
刘伯温呵呵笑笑,道:“你能做些善事自然是好,我们家去吧。”说着与众人进了院子,二儿子刘璟早已备下热水,服饰刘基梳洗歇息。
儿媳与婆婆整治晚上的吃食,严氏正剥着花生,与那厢洗菜的儿媳闲聊:“你今天去集上,可见到什么趣事?”儿媳说了几句,突然停下手上活计,转身冲母亲道:“母亲,你说奇不奇,我看见周嫂子跟一个模样俊俏的男子坐在茶棚下说话……”
严氏颇恼,斥道:“你休来乱讲,周嫂子是多清白一人,这六七年你可见过她哪里不规矩?”儿媳唯唯应诺,解释道:“兴许是儿媳看错了。”
却又听严氏低声咕哝了一句:“也或许是周嫂子的旧友说不定?毕竟她孤苦多年了。”儿媳洗好了菜,便出门去倒水,透过大开的大门,远远望见一男一女加之七八岁少年沿着小路走过来,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虽隔得远,但依稀能望见那男子眉目俊美,唇上两撇美须,白衣不沾片尘,又不敢再去同严氏说,顾自换了水回屋去。
严氏瞧了她一眼,嘱咐道:“这几日不要让小毛到外面去,据说外头有怪物到处抓童男童女……”她说着这话,眸中难掩那一丝惧色。儿媳也不禁打了个哆嗦,接道:“是,媳妇知道……听人说,那怪物原是……什么明教的教主?”
三人走到院前,凤珏掏出钥匙开了锁,请母亲与那男子先入,才自己进了。
明珠将裴晗让到竹篱院落里,一树树枝叶繁茂的翠竹边下的石凳上坐下,又捧了茶具出来,细细煎茶。裴晗望着身前一袭鹅黄衣裳的女子,执了精巧的紫砂壶的手依旧白皙,明珠见他含笑瞧着自己,便道:“今儿张妈回家探亲去了,故而我亲自沏茶,你可不许挑理才是。”说着为他杯中畜满了水。
裴晗端了紫砂杯子抿了一口,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你这里倒是清静的很。”
女子抬头,眸中清冽如泉,轻轻一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儿来。”裴晗似乎有些窘迫,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我前日去安阳,正巧碰上发兵北征的常将军,才知道你避世在此处。”
明珠不语,羽睫垂下,掩了两份光芒去,道:“这么说来,元帝是为他所杀?”裴晗点点头,总觉得千般滋味,缭绕心头,又着实不知从何讲起,只望着她娴静的烹茶,心中竟是一叹。
两人俱都沉默,像是在等彼此先开口一般,又都叹口气,多少年了,还是这样,裴晗似乎笑了一下:“这茶可真苦……”明珠刚要开口,只听一声童稚的声音:“娘亲!”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凤珏朝这边跑来,扑入明珠怀中,撒娇道:“娘亲,隔壁刘伯伯家的阿翁回来了。他可真是个有学问的人,还应承我教我读书……”
明珠慈爱的为他擦去额上汗珠,道:“家里有客,瞧你这样失礼。”那男孩方站起来,冲裴晗做了揖,朗声道:“小子见过叔叔。”
裴晗点点头,眉宇间露出一抹咸淡的愁绪,想起初见他时,这孩子眉宇清朗,浅蓝衣衫,一双黑眸明亮如星,像极了那人,他脆生生的声音道:“小子姓凤名珏。”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摇摇头抛开那些闲杂思绪,道:“快快免礼,珏儿。”男孩彬彬有礼的还了礼,才重新偎依到母亲身边。
凤珏见他二人只是沉默,便道:“儿子今日刚学了一首琴曲,颇有几分雅韵,奏给娘亲和裴叔叔听听如何?”明珠还未缓过神来,惯性的点点头,道:“好吧。”
凤珏便取了琴来,悠扬的琴音便缓缓从他指尖奏出。她端起茶盏,靠在摇椅上望过去,竟有一瞬间晃神……似乎是那日桃源深处,云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