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她手,在廊庑下踱了几步,斜刺进来的雨丝润湿了他的发辫,又氤湿了他胸前袍子上的雄鹰花纹。
“我也是怕,他忘却不了仇恨,会加害于你,才逼着你对他断情,以免日后伤的更深。可这回,他救你性命,甚至不惜牺牲他自己,为父终于肯放心了。你既这般对他难以忘情,就去找他吧!”
明珠喜悦半晌,又颇为担忧起来:她这一走,父亲该如何向王保保交代?想到这,不禁拧紧了眉,不能移动半步。
却听察罕帖木儿一声呼:“来人!”立马从廊后转出一个戎装卫士听候号令。察罕帖木儿吩咐道:“给郡主备马!”他这两句话颇有军帐中点兵的意味,卫士条件反射般的去了马厩,眨眼功夫牵来两匹枣红马。
察罕帖木儿给她系好雨衣的绦子,又将缰绳递与她手中,见她迟迟不去接,面上颇为犹豫,喝道:“走吧!永远别回来!”
明珠被他这样一喝,顺从的接过马缰,踩蹬的瞬间,回首问道:“可是……”
察罕帖木儿双唇紧抿成一条线,掩藏在胡须之下,故而看不到它们是不是没有一丝血色,“没有可是,走!”
浅樱心中五味杂陈,微微一福身子,便也要朝明珠追去。肩头却被他有力的大手握住,身子一僵,听见他声音近如咫尺:“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她重重点点头,似乎接过某种承诺一般,却又听他补了一句:“也好好照顾你自己!”
浅樱张了张唇,想回头去看,却又感觉没有勇气一般,不敢对上那炯炯虎目,自己的躲闪在那样一双眼睛前,一定是原形毕露的。
握在肩上的手一点点松了,她暗暗一咬牙,上了马鞍,双腿一夹马腹,马儿走出几步,却又听察罕帖木儿的声音隔着密密的雨帘传来:“明珠!”
她猛一拉缰绳,瞧着身旁的明珠眼中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跃下马来,扑了回去,叫道:“爹!”
这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不管再怎么说,父女感情不能泯灭,无论何时,察罕帖木儿永远不会害明珠,他对她的爱,广博而深沉,连云楚或者裴晗也只能望其项背!
她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如果父亲再留他,她极有可能不走,云楚没有她,还有别的女人,可是察罕帖木儿,却只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她不该侍奉他终老,承欢膝下么?
察罕帖木儿拍拍她背,劝道:“明珠,拿着它。”
明珠手心顿时多了一方硬硬的事物,她低头去看,雨水浇在那面金牌上,顺着表面的刻纹像小蛇般蜿蜒而下,蒙文的字:总兵天下!面上蟠曲的金龙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似乎遇水便要冲出来一般。
“有这一面令牌,爹爹的兵马,你虽不能随意调派,但他们总能保你安全。濠州尚在爹辖内,你在那会安全些……”
“爹……”明珠出声哽咽,他终于像是交待妥了,点点头,又冲她摆摆手。那边侍卫早再次送上缰绳,她接了缰,死死咬着牙,在马臀上猛抽一鞭,马匹瞬间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眼前模糊一片,几乎看不见路径,她一刻不停,似乎只有不停的奔跑才不会伤痛,似乎只有在雨中,她才不会流血,
所以,她举起鞭子一下又一下,马儿不知是吃痛,还是也在雨中发了狂,长嘶着越跑越快,好像就想冲出天外去了……
是谁在耳边说,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清晰:我……明珠帖木儿……与我父察罕帖木儿……受万刀屠戮,永世不得超生!……我父察罕帖木儿……受万刀屠戮,永世不得超生!
这句话,一遍遍在脑海中打转,父亲!她突然死死向后拉马缰!那样大的力几乎要将马扼死!
马儿吃痛,被惹动了狂性,也向后仰起,只有后足还沾着地,猛地一摆身躯,将她抛到地上,长嘶着奔入密林!
她坠入风中,烈风鼓起她的衣袖,恰如蝴蝶的两翼,在雨丝中沾湿,强撑着扑打数下,斜斜坠去,
蓝影一闪,如一道无声的闪电,稳稳接住了她,单膝支在地上。四目相顾,其间的凄苦有谁能解?恨只恨,生不对死不起!
怨只怨,情深缘浅!额前一缕白丝散落冠外,被雨水浇湿,紧紧黏在额头,分外刺眼。她抬手伸向那里,似乎想把它撩开,它黏在那里,似乎把气管堵上了,再喘息不得。
却被他紧紧握住,紧的,可以听见骨骼被勒得磕磕作响。爹?云楚?我到底该选谁?我到底该怎么做?
她真想把她的心挖出来,瞧一瞧,它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想问一问天,到底怎么做,才算对?人活着,就是一种修行,而种因得果,今日所有一切果报,皆是由前因所得,所以,云楚,是我么?还是你?我们到底谁犯了这样的错,为何不能厮守,为何?
她所有的挣扎尽数落入他眼中,他又何尝不是这样问自己,为何?为何他明知她是仇人却还是会这样不舍,为何每次临到近处,他总会有如此失常的举动?
他从没想过去爱她,也从没试过去爱她,可是,还是爱了,深到,让爱掌握了主动权!
他松开手,站起来朝远处走,尽管百般不舍,尽管不想放手,他却知道,那是对的,那是他最引以为豪的理智告诉他的,离开,对他对她都好!
“如果……”她面上沟渠纵横,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只是嘶吼道:“我们非得分开,才能过完一辈子,我宁愿……”
她的声音在这样漆黑的雨夜里分外清晰,如同偶尔划过的闪电:“和你在一起,只待一天!”最后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咔嚓!一道幽蓝的闪电劈下来,正中一株参天古杨,原本繁茂的枝叶劈成焦炭。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个转身,踏前两步,狠狠抱住了她,她浑身抖如筛糠,伸臂环住他腰,只听见他的低低的声音:“不分开,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