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直奔到一条山涧,他突然勒马,若是迟了一步,连人带马都会摔下万丈深渊,或许他还想带她多走一段吧,奈何,天不肯给他们路走。
他翻身下马,又扶她下来,此处濒临绝壁,四周紫雾缭绕。远处丛林掩映间,几丝薄暮冉冉升起,周遭仿佛一幅画卷,泼墨山水,诗歌田园。一条蜿蜒小径折转入山林深处,隐约传来哞哞的牛闷吼声,短衫的童子倒骑牛背,托着一管短笛吹奏生疏的牧歌。
明珠望着那几处红瓦碧墙,心头突然像被蜂尾蛰了一般疼痛。裴晗不知何时,也将笛子附在唇边,一只短笛声声悦耳,那远处的牧童遥遥听了,只略略顿了半晌,又跟着裴晗的节拍缓缓应和,渐渐归一,天地间宁静的仿佛只有二人,雾气湿潮,粘在他如蝶翼般的长睫上,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动,凤目凝视面前的女子。明珠也渐渐的痴了,似乎已经将一切抛却,没有仇恨没有责任,二人可以在这处小村相依相伴,厮守终身。
忘了动作,忘了言语,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能懂。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夕阳如同浮在厚厚棉絮上,一点点的下沉……沉……他,她……一间房,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你真的能那样么?上天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么?
不知何时,眸中已滚着两行热泪,流不出,又收不回去,只在薄薄的眼皮下,来回……他缓缓伸出手,托着她侧颊,她如云双鬓沾着几丝雾气,与眸中闪闪水光掩映,仿佛方从蚌壳中拾出的新珠,他微微侧身,她如兰气息直喷到他脸庞,这样近……仿佛不存一丝间隔……泪珠还在眼眶中,它们这样调皮,一定把眼眶惹红了……
他的食指近虎口处起了一重薄茧,磨在她嫩如花瓣的下颌,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带着一点点熟悉又陌生的热度。夕阳的淡红喷涂于他侧脸,额际一丝散发随着微风轻摆,如瀑乌发紧绾于一顶青竹纹饰的玉冠,他的邀请,如此难以拒绝……明珠眼帘渐渐低垂,却又陡然间惊醒。唇就要凑上她的唇,她却将脸撇开去,转眸盯着他,像要钉入他骨子里一样,语调冰冷:“你以为我可以接受邢佳佳么?”裴晗方回过神,她已抬手拨落他手掌,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她从未给他这样的表情,一瞬间,心似乎被冻结成冰,又被重锤一点一点碾成冰粉。
邢佳佳那样待她,那样毁了明真,她还能大度的与她共事一夫么?可笑,可笑之极,或者说当初她留下,是为了多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在一旁偷偷看一眼,又或者是,她自己始终选择去相信,他有着难言的苦衷,她在等他来解释,所以,在看见门口的山参,她没有太过惊讶,接过,却等来对明真的伤害,或者说,如果没有云楚,就等来做宋采酒之妻?
她一直在等,那样饮酒,何尝不是自苦,何尝不是想赌气逼他站出来,可是他毕竟没有最终没有……一直……没有。她在他心中,到底比不上他的朋友、关系和其他一切,所以,结论早就下了,今天跟来,不过是还痴痴傻傻的自求其辱罢了。“如果你想要我,就休了邢佳佳,你肯么?”她骄傲的昂起下巴,退无可退,便只有如此。他已经将她逼到死角。
他一直看着她,突然从脚跟生起一道凉意,他本想说,他愿意带她隐居原野,抛下一切,此刻,却只能说:“佳佳与我的亲事,是家父与邢伯伯定下,我不能违抗先父遗命。”
她突然自嘲的狂笑,笑的他浑身发冷,她退开两步,抬手指着他,道:“好……好,你以为我会做你的妾?或者甘愿被你养在外头?你太天真了!”说罢抬手便是一掌,啪!一声脆响,他侧脸上多了一个掌印,她依旧带着骄傲,面上浮着一丝笑,却比哭更难看,她声调拔高数许:“我跟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这是你欠我的!”
他抬手拭去那一丝血渍,跨前一大步,大力抱住她,紧紧的,她用力的挣扎,使劲的咬他的肩膀。“放开我,你这个疯子!”却听他近乎薄怒的声音道:“你说,我是不是不配这样?是不是?”她突然开始哭,哭出声来,早在眶中百转千回的泪珠簌簌滚落,哽咽道:“你何苦……你比谁都清楚,你抛不下,即便你带我来了这儿……你依旧不能开心……”
他将头深深埋入她颈窝,薄绢的衣领柔软如棉,仿佛母亲的怀抱:“你要知道……这辈子……你都永远是我认定的妻……”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胸膛,道:“没有那样好的事,你清醒些吧,下次再见我,我便要嫁给别人了。”
他只打断她,环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数分:“明珠,我好想你,真的,让我再抱你一会,就只一会……”她一任泪水在面上纵横,真的就一会,她也想再抱他一会,然后就……两两相忘。
只听见天地间一泓溪水潺潺,只看得见头顶天空湛湛,只闻得见微风传来泥土花草的清香。
远远的,一紫一绿两个身影摇晃,修罗已然握了两把索命钩镰,左脚探出一步,却觉得身后传来一股又沉又濡的力道,再要抬脚,却有些困难。“我二人还是在此处静候吧。”这样细细的声音传入鼓膜,他便转了头,冲浅樱道:“被主上知道,我二人要受罚的……”浅樱略略想了一会,道:“小姐极有分寸,定不会跟那小子胡来,你我再等片刻,若是他还如此无礼,我们再冲出去不迟?”修罗心道:她深的教主宠信,办事又极为稳妥,便也不再强争,毕竟只要他不担干系,谁搂着那姑娘,都与他无甚干系。
再抬头,已见明珠转了身,头也不回的朝这边走来,他望了浅樱一眼,后者抛过一个神色,他瞬间便消失于树荫深处不见了。浅樱见她步履轻快,眸中浅愁渐散,添了两分坚毅。也松下口气,上前一步,掏了罗帕为她擦拭面上泪痕,又打了个唿哨,唤车夫前来,服侍明珠上车。
还君明珠双泪垂,即便是未嫁之时又如何?她去了良久,他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夕阳将他的剪影拉的很长,他抬起手,似乎去捕捉那短暂的一瞬,似乎在回味她在身边的一瞬。现实永远比理想残酷。抬目望着远处丛林间一缕炊烟,唇角浮起淡淡笑意:“我该回家了。”他横笛吹了一个音符,黄骠马嘶鸣一声,快速驰来,他翻身上马,铁蹄踏过,卷起尘土飞扬,他扬鞭策马,黄骠马便发了力,此刻踏上回家的路,离家却越发的远,幽山野村渐渐消失不见,就那样淡出他的世界,如她一般……不敢是主动还是被动,他已将开始去忘记她了……
那边厢,听罢云楚的戏言,邵和连连摆手:“这就不麻烦了,那些女人事情最多,我倒乐得清静。”云楚道:“诶,别急着推脱么,我既出手做冰人,自然要为你挑选天下无双的妙人儿,我妹妹明珠如何?你们倒是般配的紧。”邵和一时琢磨不出他此话的意思,道:“少打趣我了,我可没那个意思。”云楚道:“这话说的,前几日北上的时候,你们不还相谈甚欢么?”
邵和叫苦不迭,他心知云楚洒脱不羁,在这个明珠身上却是极其计较,多半惹了他醋意了,忙道:“师弟,我是真的只把明珠当个小妹子,才打心眼里疼爱她,你若再坚持,我可就要翻脸了啊。”说着板起脸来。
云楚反笑,道:“我是逗你玩的,明珠这个小妖女难缠的紧,我又怎会让他去祸害师哥你呢?师哥觉得她那个师姊,小字明月的,如何?”他后一句语速极慢,话中暧昧之味甚浓。
邵和却开不了口,微微低了头看着衣摆上的日月纹,还有脚踏上那靴尖儿。只听脚步声响,抬头一看,却是贺岩进来,便站起来点了点头,贺岩也一板一眼的见礼,道:“教主交待的事,俱已办妥。”
云楚漫不经心的点点头,道:“明珠怎么样了?没遭那帮小人算计吧?”邵和听见此话,心中也是着急,上身便不由的向前倾了倾。贺岩道:“教主神机妙算,明珠小姐安然不恙,现下正由修护法护着朝这边赶。”
云楚点点头,道:“那就好。”话音刚落,又见锦衣衣衫闪闪,萧明衣角带风的朝屋里走,道:“属下参见教主,邵左使。”云楚面露不预,道:“你怎的也跑来了?濠州太闲了?”
萧明忙解释道:“不是,是刘福通……”说到这又谨慎的闭了闭嘴,走到云楚耳边低语。邵和坐的近,起先也没打算听,悠闲的端了茶碗喝茶,却听云楚似乎没听清,眉心一皱,复述了一句,道:“那当铺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