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在唱歌。他的破锣嗓子在小小的合唱团里显得格外突兀,大家都笑着回头看他,我也笑,他无辜的挠挠脑袋,再唱的时候,声音还是小不下来。后来,大家就习惯了,可是,可是他就站在我的身后,而且还比我高半个头,我的耳朵刚刚好到他的嘴巴,啊啊啊,吵死了。
那天排练结束的时候,我在文化宫后面的巷子叫住他,我说,同学,我被你吵死了。他说,对不起哦。我说,你说“对不起”怎么这么小声呢,拜托你下次唱歌的时候就唱“对不起”。第二天排练的时候,他真的在我耳边小声地唱“啦啦啦,对不起!啦啦啦,对不起!”我扑哧笑出来,一扭头,他的嘴唇就碰到我的耳垂,后面的男生呼啦全笑起来,他还是无辜的挠挠头,我在他的大球鞋上狠狠地踩下去,碾两下。
再排练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在耳朵里塞了两个小棉球,哈,这下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我就快乐的唱啊,唱啊,然后全合唱团就都停下来,笑着回头看他,我也跟着幸灾乐祸地笑。他帮我摘掉小棉球说,同学,你跑太快了。我这才发现大家都是看向我的,因为我耳朵里塞着棉球,听不见音乐的节拍,所以唱太快了。
排练结束的时候,走到文化宫后面的巷子里,听见他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拔腿就跑,他在后面远远地追着,手里还拿着一把长伞,像个打猎的,而我像是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路上的人都停下来笑着看。我就也停下来。他说,要下雨了,给你伞。我说,你有病哦,那么大太阳,会下雨。他说,我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不过你好象哭了。我又拔腿就跑,我本来不想他看见我哭才跑的,居然还是被他看见了。今天真的倒霉,居然让大家像看猴子一样笑了一顿。也不是像看猴子啦,是像看他一样。
我刚跑出校门雨就开始下了,原来是下太阳雨。我就顶着书包跑到路边的屋檐下躲雨,然后老远的就看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风很大,他跑得踉踉跄跄的,拽着那把大大的雨伞,像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说,好吧。
第二天排练结束之后,他就在文化宫后面的巷子里等我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啊。我说,不要。他说,昨天我有送你回去啊。我说,昨天是因为下雨。他突然就拽着我的手,朝旧礼堂跑,一直跑到顶楼的天台,天台上有两座锅炉房的冷却塔,不断不断地有水气从上面飘落下来。他说,下雨了,我可以送你回家了。我们就撑着那把黑色的大伞,站在冷却塔的阴影里,头顶有水珠不断不断的滴落,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像是曾经经历过一样。
2.
五一文艺汇演之后,我们这个小小的合唱团就解散了,所有的成员都各自回自己的学校。从礼堂出来的时候,下着雨,我背着一把大吉他在街上匆匆地走,然后那辆该死的汽车就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水溅了我一身,我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去擦脸上的脏水,狼狈极了,然后就看见他站在站牌旁边一直笑,笑得很大声,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快气疯了,瞪着他,他还笑,后来我就也跟着笑了,因为他只顾着笑,错过车了,看着他狼狈地追着公车跑,完全顾不得公车溅起的水花。
车开走了,他跑过来和我说话。才知道他是外国语学校的,叫周小白。那天车好象特别少,他说,我们走到下一站吧。我们就撑着他的那把黑色的大伞一直朝前走,走到雨都停了。我说,我到了。他坚持要留给我他的电话号码,我不要,他就在大街上大声嚷嚷着给我听,然后又折回头往回走,我才知道他走过站了。我念着他嚷嚷的号码往学校走,因为怕忘记了,一路走,一路念叨。
第二天下午他就过来了,踩着滑板站在女生楼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学校的。好多女生都把脑袋伸到窗子外面看他,他也不说话,兀自在滑板上转圈,转很多很多圈,非常漂亮,可偏偏就在我跑下楼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摔了个仰八叉,楼上的女生们笑得拍桌子跺板凳,绿色的窗子被摇得吱嘎吱嘎响不停,窗台上刚开好的海棠花被碰得纷纷扬扬,他就坐在地上,顶着一脑袋的花瓣冲我笑。真该把花盆也扔下来。
那以后,他每天都来等我放学。他很奇怪,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背着一把大吉他。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很普通的红棉牌的木吉他,弦断了又换,换了又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哪里都背着它。
那段时间他突然变得特别的爱国,逢日语课必逃。我们就坐在空旷的球场上聊天,或是什么也不说,就那样躺在大草坪上,眯着眼睛看天。我唱我写的歌给他听,他会变得特别安静。我问他,喜欢吗?他说,喜欢。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是你唱的。他这样说的时候,表情特别诚恳,像个纯良的孩子。
那时候是“超级女声”江苏赛区的报名时间,我背着吉他就去了。他送我到火车站,说是要考试了,不能陪我一起去。可是我刚到南京,他就赶下一班车过来了,他说在电视上看见那些歌手比赛的时候都有亲友团举着海报加油,他怕我一个人太寂寞。那天晚上在旅馆他一夜都没睡,在卡纸上粘我的照片,帮我画招贴,是我们初见时候的场景,我背着吉他湿淋淋地站在雨里,旁边用粗粗的记号笔写着:下吧,下吧,我要开花!为了剪那些雨滴,他磨得手上全是水疱。
第二天比赛的时候才知道,海选只有30秒的演唱时间,根本就不需要海报。我唱龙宽的《我听这种音乐的时候最爱你》,过了。
回去的火车上,他比我还高兴,背着我的吉他跑来跑去,问我他像不像音乐人。火车上的人都看傻冒一样看着他。是啊,音乐人,多么奢侈的梦想。
3.
七月份我去参加江苏赛区七进五的比赛,他坚持要陪我去,晚上11点半去南京的火车,我去他的学校找他,他们学校管理特别紧,男生宿舍也锁得严严的,他就把床单撕成布条顺着窗户爬出来,一帮男生在上面帮他拽着,他们宿舍在三楼,可床单只够得着二楼,他爬到一半的时候,就悬在那里,他让上面的男生松手,他们也不敢。昏黄的灯光里,我看着他的影子在晃啊晃的,眼泪就下来了。
突然,他冲着楼上的男生急急地喊:查宿舍来了,查宿舍来了……上面的男生吓得一松手,他就顺着墙一下子跌到了楼下的草坪上,他还得意的朝楼上的男生喊,骗你们的。
在火车上,我卷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上全是血,我问他,疼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他忘记拿上次比赛的时候做的海报了,在旅馆里,他又重先做,一颗雨滴一颗雨滴的剪。
灯光四起,我站在舞台中央,一遍一遍地唱:我听这种音乐的时候最爱你,最爱你,音乐和你都是我呼吸的空气,的空气,有了音乐有了你我才能呼吸,能呼吸,既然实现了我的心愿,我要和你和音乐永远在一起,在一起……他拼命地舞动着海报,声嘶力竭地呐喊,破锣嗓子在人群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比赛结束之后,我看见好多女孩子抱在一起哭,有女生对着记者的镜头哭着唱:是谁抢走了我的麦克风,没关系,我还有我的喉咙,是谁看扁了我没有观众,我自己第一个被感动……我抱着吉他站在他的面前说,我成功了。然后也抱在一起哭。
那是一个多雨的七月,我一直在辗转各地比赛,他也一直跟着我,好象每一场比赛都不是在比赛唱歌,而是比赛流泪,赢了的人输了的人都在流泪,所以整个七月都是潮湿的。而我,哭到了最后。
七月过后,我去北京灌第一张唱片。我说,你陪我去吧。他说,我的日语课程拉了很多,我就留在学校吧。他背着我的大吉他送我去火车站,下着雨,我们就撑着那把黑色的大伞站在车厢的阴影里,头顶有水珠不断不断的滴落下来,我突然就哭出来,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仿佛就在昨天。
他帮我把吉他背上,然后说,我走了。我没有说话。我看见他很努力的扭转头,走进昏暗的通道,我在喉咙里低低地喊了一声,周小白,眼泪就流进了嘴里。我看见他的背影颤抖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火车要开了,我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回头看着我走。
很久以后,收到他的信,他说,在音像店的橱窗里看见你的新专辑的海报了,画面上是好大好大的一片向日葵地,你开花了,就不需要下雨了,刚刚还站在同一把大伞下面的两个人,一转眼,就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喧嚣的舞台,灯光四起,我在无数人的掌声里,抱着吉他寂寞地唱:……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