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柳涵默然跪在殿下。
仁宗趁夜色将柳涵召来,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他凝视着柳涵,沉声问道;“你可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要你的性命?”
柳涵惨然抬头望着仁宗,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不用柳涵自己说,仁宗也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叹了口气,道;“你还想说什么?”
柳涵目光一黯,知道这盘棋,自己终究是输了。于是淡声道;“柳涵没什么好说的。皇上仁慈,早知道这事却没有处置柳涵。多活了这么多年,柳涵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是....我干爹他,一无所知,还请皇上饶了干爹府上的所有人吧。”
仁宗眉头轻轻皱起,道:“寡人自然不会追究你包拯。所以你现在是认罪了吗?”
柳涵听了认罪两字,心头一凛,突然抬头道:“皇上,我想见见心柔。”
仁宗闻言,只稍微迟疑,便挥手招来敬德道:“去将心柔带来。”
敬德公公点头,退后两步,转身迈着大步跑出去了。很长功夫,才带进来一个形神憔悴的女子。柳涵回头望去,早已认出那人面黄花的女子。
“心柔.....”
心柔听得呼唤,抬头看去。
四目相接,往日种种顿时浮现在眼前。柳涵眸子一紧,被背叛的委屈愤怒不甘顷刻间放大,她从地上站起来,怔怔的道:“真的是你....”
心柔听了这话,也觉无限心酸:“我....”
柳涵一颗心坠入万丈悬崖,她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度猜测,并不是你们回来了,定是齐....有人假扮的。没想到,真的是你。”
心柔只听柳涵说了两句,眼泪已扑簌簌落下,嘴唇喏喏,似有满腹的话语要说。
仁宗坐在殿上,见两人这般说话,起身走下殿来,状似无意的对敬德公公说:“寡人要去看看皇后,你在这守着吧。”
敬德公公了解仁宗有意让她们二人好好说几句话,微一点头,随着仁宗走了出去,然后将门关上。偌大一个文德殿只剩柳涵心柔二人。
烛火跳跃,柳涵心柔各怀心事,相对而立。
沉默了半响,心柔开口道;“对不起....”
柳涵眯着眼睛,心中自然有气,倔强着不说话。
心柔泪眼涟涟,神经瞬间崩溃,她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哭得无限哀切:“彭辉他....他死了...”
柳涵闻言怔了怔:“怎么死的?”
心柔哭泣道:“为了抵抗齐冯追踪的人马,他誓死拼杀,可是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柳涵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起来:“齐冯怎么找到你们的?”
心柔哽咽着,抬头来看柳涵:“这些年,我们一直过着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
柳涵眉头皱了起来,心中的不安愈发深了。
心柔抽抽搭搭的道:“柳姑娘,你可还记得,当初你送我们离去时,彭辉在跪在船板上求你和王爷原谅?”
柳涵点点头;“我一直都没忘记。”
心柔眼泪不止,道:“当年彭辉其实是被齐冯的人抓住过的。齐冯要他做内应,便放了他。可是彭辉一直都没有真正答应过他们。后来姑娘跟展大侠冒着生命危险送我们出宫,彭辉便决定带着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可是齐冯派出的人一直跟着我们。我们不敢抛头露面,哪儿偏僻,哪儿荒无人烟,便往哪去,如此在深山中躲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两个个月前,齐冯的追兵发现了我们藏身的地方,苦苦搜寻。彭辉为了保护我,被箭射中....当天晚上就....就去了...”
心柔越说越伤心,最后嘤嘤哭了起来。柳涵如同被雷击中,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年他们被当做刺客被章庸追的那晚,彭辉便被抓到了,尔后几天一直没有他的音讯。原来那晚彭辉承认的事情不是对段思琪下毒,而是做了齐冯的内线!那么段思琪的毒是谁下的?柳涵身上一阵阵的寒意,难不成?....柳涵想起蓝染交给她的人员调遣记录册。如果真的跟那个被改了名的“小莲”有关系,就算她知道事实的真相怕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孙莲死了,小莲她更是从未见过,唯一知道内情的大公公如今也死了,一本不会开口的册子什么都证明不了。柳涵眼神猛的一黯。
这么多年前的沉冤一瞬间真相大白,可是自己也被连累成阶下之囚。这突然而来的冲击让柳涵仅剩的一丁点希望化为泡影。
心柔还低声的抽泣着,瘦削的肩胛狠狠的颤抖着。彭辉的死给她带来不小的打击。柳涵心底一软,慢慢蹲下来,低声道:“别哭了....”
心柔听见柳涵的安慰,哭着抱住她,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失去彭辉,她就像盲了双目,落入深宫大牢,她无从躲避,无从活命。
柳涵何尝不是万念俱灰,眼下除了等死,怕是再没有任何路可走了!
三天之后,仁宗下旨,对柳涵一案最后审结。满朝大臣跪在殿下,听殿前官朗声宣旨。
“寡人绍膺骏命。今有包希仁义女,张扬跋扈,胆大泼天,欺上瞒下,其罪可诛。故收押在监,秋后问斩。念包拯忠君爱国,不追究其罪,钦此!”
圣旨一出,满朝唏嘘一片。齐冯低着头,勾起的嘴角尽是小人得势的张狂得意。包拯和展昭跪在殿下,如同五雷轰顶,抬头呆呆的望着龙椅上双目微眯的仁宗。
殿前官走下台阶,嗓音尖细对包拯说:“大人,接旨吧。”
包拯脑子里空白一片,只觉得心中被掏去了一块,生生的流着血,流着泪。颤抖着伸出手。展昭在一边瞪大了眼睛,不禁出声喊道:“大人!”
包拯闻声回过头来,见展昭拳头紧紧的握起,目光里竟然闪着泪花。他鼻子一酸,泪水顺着枯燥的苍老的面颊淌下来。
他接过旨,颤抖着躬下身子:“谢主隆恩!....”
殿前官回到高阶上,大声道;“退朝!”
言毕,仁宗起身默然走下殿去,一干奴才拥着他,渐行渐远。
待仁宗走后,大臣们纷纷起身,有的同情有的无奈有的则幸灾乐祸,一个个散去。齐冯走到包拯身边,展昭如同一只高度戒备的狮子,立刻向他投去恶狠狠吃人般的目光。齐冯微微一怔,被展昭盯的有些发毛,冷冷哼了一声便自己走开了。
而包拯,还久久的跪着,不愿意起身。
展昭扶着包拯一只胳膊,轻声道;“大人....”
包拯心中的悲痛难以抑制,皇上要斩柳涵,他如同吃了一只苍蝇,难以下咽,却不得不认命。可是心中又那么凄凉悲伤。
天地是灰色的,蒙蒙的下着细雨。初夏的清晨还有一丝微凉。炊烟尿尿升起,汴京的大街小巷稀落落几个行人,有的匆忙,有的闲散。每个人脸上这样或那样的表情,在陌生而熟悉冰凉的街道上。他们这一秒钟擦身而过,下一秒又会融入谁的生命中?
泥墙被细雨打湿,墙皮略略有些脱落,形成一片斑驳的杂色,融汇于灰色的笼罩之中。而此时的包拯府中,清清冷冷滴沥着雨珠,仆人们一手挑着包袱,一手牵着同伴,嘤嘤哭着走出大门。树倒猢狲散在这一刻诠释得那般贴切。
安平拉着九岁的淳阳,母女两个都泪眼婆娑。马汉扶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哭出声来。
包拯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昔日炯炯的双目此时如同蒙上了一层雾霭,混沌不已。
展昭静静的站在一边,心怦怦的跳,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他的眼皮疯狂的跳着,时间仿佛静止了,又飞快的往前流逝着。
王朝伸着脖子,轻声叫道:“大人...大人....”
听见这叫声,包拯寂寂的瞪大了眼睛,气力微弱的叫着:“小涵...小涵....”
包拯病了那么久,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都是惊喜,都围了上来。
包拯渐渐清醒了过来,在这瞬间,他的眸子是清亮的,见床前那么多人,燃起一丝丝期望,挨个看了一遍,却没有看见预想的那个身影,那张笑脸。他一双晶亮的瞳孔立刻像燃烬的烛火,痛苦的扭动身躯,迸射出最后一丝光线,随即殒灭。
王朝见包拯落落的神情,立刻开口闻讯:“大人,您想吃点什么?”
包拯昏迷了数日,此刻醒来,异常虚弱,微一摇头,问道:“现在几月份了?”
王朝明白包拯是担心秋后早早到来,担心皇宫大牢里那个人过早的丢失生命。他哽咽道:“五月...五月份....”
包拯闻言,眼睛再次睁开,再也没有刚才那般清醒,喃喃道:“五...五月了...”
众人见他连说话都这么吃力,不禁都落下了泪水。
包拯转了转头,目光停留在马汉身上。马汉连忙上前一步。包拯小声道:“带着安平...走吧。”
马汉点点头,道:“放心吧...”
包拯又问:“府上的下人呢?”
马汉忍不住心头的悲痛,泪珠大颗大颗的滴落:“都遣散了,您不用操心了。”
包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叫道:“展昭...”
展昭表情淡淡,跪在包拯床前,他早已不知何为难过了。再过几个月,柳涵便人头落地了,他也不会独自活多久。既然左右都是一死,他还难过什么呢?
包拯示意展昭耳朵凑过来,低低说了一句,展昭微微怔了怔,不置可否。包拯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动气:“你若是不答应,我死都不会瞑目!”
众人闻听,皆是震惊。展昭皱眉道:“怕...没那么容易!”
包拯一笑,双眼阖上,自言自语道:“小涵....”
王朝没想到包拯对柳涵竟然这般思念,心头一动,突然道:“大人,您撑住!我去求皇上让你们见一面!”
不等包拯回答,王朝转身跑了出去。
雨已有些大了,王朝顾不上撑伞,跳上马背,撒开四蹄,往皇宫奔去。
雨帘那样密集。微微倾斜着,阵阵微风将雨丝送进窗内,沾满了仁宗明黄的袍角。
仁宗斜倚着靠枕,右臂搭在弓起的右膝上,望着窗外的雨丝发呆。
突然,敬德公公惊惶的奔进来,大声嚷道:“皇上!皇上!”
仁宗皱了皱眉,为敬德突兀的打破这难得的宁静而嗔怒。
敬德见仁宗皱眉,吓得脚底一软,跪了下来:“皇上,包大人的护卫王朝冒雨进宫,说包大人....”
仁宗早听说包拯病了,已连着半个多月废朝在家。突然听闻包拯的消息,甚是关心:“包拯怎么了?”
敬德已抽泣了起来:“包大人快不行了!”
仁宗闻言有些难过,大手一挥,命道:“快让王朝进来,寡人要自己问他。”
敬德连忙点头,出去将王朝叫了进来。
王朝胸前衣襟和袖子已全部被雨水浸湿,只有腰间一块干燥,露出原本的黑灰色。王朝跪下向仁宗请安,语气中却满是急切。
仁宗理解他定然焦急,问道:“包爱卿怎么样了?”
王朝鼻子一酸,低沉道:“大人他...时日无多了!”
仁宗闻言,也是难过不忍,刚想说话,又听王朝说:“大人病榻昏迷之时,还总是惦念着柳涵。卑职请求皇上开恩,成全他们父女二人见一面!”
仁宗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迟疑。
王朝见仁宗沉吟着不开口,声泪俱悲道:“大人此刻危急之时,只想最后看一眼小涵,来日小涵人头落地,也免得死不瞑目。求皇上垂怜!”
仁宗动容,双目都红了起来,高声将敬德唤了进来,道:“带王朝去大牢,知会宫门守卫一声,就说是寡人的命柳涵回家见包拯最后一面的。”
王朝大喜,连连叩首道:“谢皇上!谢皇上!”
仁宗一挥手,道:“快回去吧。”
王朝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仁宗一眼,跟在敬德身后走了出去。
仁宗叹了一口气,扭头去看窗外愈发阴沉的天空。
王朝一路催促着敬德,半分都不敢懈怠,心如火燎的来到监牢。
柳涵在牢里呆了四五个月,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听得狱卒说有人奉旨提她出宫,又是惊又是喜,同时深深的疑惑不安。
待她走出大牢,来到两面都是高高围墙的监牢外,只觉得一阵阵恍惚,光明真好!柳涵仰头望了望,眼泪睡着眼角落下来。
王朝走上前,见她衣衫单薄,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袍给柳涵披上:“小涵,快跟我回去,晚了就见不到大人了!”
柳涵浑身一震,整个儿的凝固了,僵死了:“你说什么?!”
王朝一叹气,拉着柳涵大步向宫外跑去。
此刻柳涵心中波涛翻滚,现下什么年份了?包拯怎么会那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还是她被关在牢里,早已经失去了时间的观念,如今已是人间千年了?!柳涵泪如泉涌,机械的跟着王朝,大步向宫外奔去,此去,是天堂,是地狱?!
柳涵坐在王朝身后,骏马一路踏破街道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溅起水珠都溢满了悲伤。
终于回了包拯府,王朝撒开手中的缰绳,翻身跳下来,又将柳涵接了下来,两人一同向包拯卧房跑去。
院中月季打起蓝色的花苞,雨水一淋,格外娇妍明媚。可是柳涵无暇欣赏,越过王朝,飞快往卧房跑去。
刚到卧房门前,便听见屋内传出一阵悲戚的嚎啕。柳涵猜到屋内的状况,只觉心中涌起一阵剧痛,身子如同浸在冷水中般寒冷。王朝显然也听见这异声,刚刚还带着一丝希翼的帅气脸庞,瞬间哀戚。
柳涵愣在门外,呆呆的忘记了流泪。
王朝拽着她的衣袖,轻声道:“进去跟大人告别吧。”
柳涵微一抿嘴,推开门走了进去。
站在门口的安平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到柳涵的身影,眼前一亮,惊喜的喊道:“姐姐!”
可是柳涵却连听都不曾听见,只是望着直挺挺躺在展昭怀里,双目紧闭,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包拯。她缓缓走过去。仿佛跟离去的包拯一起,失去了灵魂。
展昭也呆呆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清冷的宛若山外来人。只是眼底藏着深深的痛。
跟一屋子哭泣的人比起来,柳涵异常的冷静。她走到包拯身前,就那么怔怔的站着,望着包拯沉睡的苍老的容颜,突然觉得,已经很远很远了。可是究竟是什么很遥远,她也说不真切,只是觉得一切都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