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揩了身子,穿了衣服。看壁上道:“好奇怪,方才吃下些水去,竟像换了一副肚肠。这报单上的字,起先识不上几个,如今都念得出了,难道是我福至心灵,竟把聪明孔窍都洗开了不成。娘子快来。”吴氏带了丫鬟出来,见了北平,着一惊道:“这是甚么客人,大爷往那里去了。”北平道:“娘子又来取笑,我就是大爷,那里还有第二个。”吴氏道:“呀,好奇怪,声音是他,怎么形像竟变了。你且走几步看。”北平走了几步,吴氏道:“一发奇怪,连走也不跷,背也不驼了。”丫鬟向北平身上嗅了一顿,又取手看了一看道:“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白也白了许多,光也光了许多,连那三样臭气,都闻不出了。”北平道:“都是刮洗得到的原故。娘子也难为他,费了半日工夫,替我从头至脚,没有一件不洗到。”丫鬟道:“这等你见鬼了。我只洗得一两把,就跑了进去,何曾费甚么工夫。”北平大惊道:“呀,这等说起来,就果然奇怪了,快取镜子来,待我照一照看。”丫鬟取了镜子,北平接了一照,大惊道:“呀,这是甚么缘故。”吴氏道:“一定是神明之力了。或者该有这些造化,替你脱胎换骨,重做一副人身,也不可知。只是变得太骤,所以更奇。花面村郎,蛇皮俗子,眼睁睁立换胞胎。”北平道:“你们但知我形容改变,还不晓得我肚子里面,也明白了许多。竟不像以前鹘突了。”吴氏道:“茅塞顿开,分明是奇福来了,相貌随心更改,莫道世界上无神明。亲眼见的,还有甚么疑猜。”宜春背后说:“样样都变过了,只有那件要紧的东西,不知可曾变过,也要待我试他一试才好。”吴氏道:“我方才得了封荫之报,还只有三分欢喜,如今到有十分了。说不得我今晚先破私囊,备一席喜酒,一来拜谢天地,二来恭贺你的形骸。只是一件,恐怕那看经念佛的知道了,又要还起俗来,就有许多不便了。以前还尽那红颜债,到今宵才有一个笑容开。还愿你留住原形,等待那吃醋的来。”北平道:“娘子你到是个佳人,我却不是才子。今晚上我到是寻常欢喜娘子,是十分凑意了。”吴氏斜眼向北平头上指了一下,走入房里去了。北平大笑,也走进房而去。
却说邹小姐在静室里,对何小姐说道:“妹子我和你避俗以来,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一载有余,后来的那一个,倒安然做了家婆,与他睡了半年,也不曾被臭气熏死。我们两个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为甚么不权忍一忍。或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也不可知。如今囚禁在此,几时才得出头。”何小姐道:“闻得那个孽障,为助边的事,封了尚义君,眼见这位诰命夫人,要让与别人做了。请问姐姐,你还是让他不让他。”邹小姐道:“休提封诰,说将来教人醋倒。凤头冠送与人穿戴,顶头的钱财不见分毫。我心上气不过,要走过去与他争论一番。只是当初的话太说过头了,万一他问起嘴来,叫我如何答应。”何小姐道:“你就耐得过,我也耐不过。俗话说得好,一日不识羞,三日吃饱饭。管他问嘴不问嘴,定要过去吵闹一场。出得他讥诮,少不得要忍些羞惭,将饥换饱。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餮饕,先来客反忍空枵。”说话之间,只见宜春走进来说道:“大娘、二娘,你们两个便在这里看经念佛,把一生一世的好事,都被别人占尽了。”邹何二小姐道:“就是封诰的事么?”宜春道:“封诰的事,还不足为奇。如今又有新闻,若还说将来只怕你们不信。”二小姐道:“又有甚么新闻,你快讲来。”宜春道:“大爷的相貌都变过了。”二位小姐道:“怎么人都会变起来?这个丫头又来胡说了。”宜春道:“何如,我说你们不信。”二小姐道:“这等是怎么样变法,你且讲来。”宜春道:“他也是才闻佳报,就把身躯向盆中盥澡。谁知那锦上添花,暗地里神鬼,把肌肤变得娇又娇。浑身恶状尽风消,旧时容,没有半毫。”二小姐道:“不信有这等奇事。”宜春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他如今就来拜佛了,你们放出眼睛看。”他话犹未了,只见北平自外面来。“神灵难报,这样嘉祥,何曾预先拜祷。”走至佛堂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两个小姐偷眼看了,着一大惊。北平拜毕说道:“全仗佳人终朝咒诅,骂村郎变化时髦。”二小姐作笑容,相见说道:“田郎恭喜。”北平道:“何劳美人相呼唤,这便是后恭前倨的苏大嫂。”二小姐道:“田郎请坐一坐。”北平道:“多谢。”飘然不理而出。邹小姐道:“果然变过了,有这等奇事。”何小姐道:“他便不理我,我偏要去理他。说不得了,明日受封的时节,和你预先闯过去,各人拼了性命,死做一场。就作夫人争不到手,也好借此为名,做个回头之计。”邹小姐道:“说得有理。宜春你到开诏的时节,预先过来知会一声。”宜春晓得。正是:
收拾残经别法王,袈裟脱去换霓裳。
初来不为求超脱,临去何劳忏罪殃。
话分两头,却说田义,自在边庭凯旋,唐经略差他赍了奏绩的表疏,赍到京城,皇上大喜。随命吏部,照功升赏。吏部照疏叙功,升职的升了职。随将田北平的功绩,请旨给封,颁下诏书,仍着田义领赍还乡。田义赍诏将近到家,说道:“自蒙唐公委任以来,才建微功,郎蒙优叙,由军前赞画之职,加升招讨使。就捧主人的封诏,驰驿还乡。下官出门之后,闻得又添了一房主母,与前共有三位。若论成规,只该正妻受封,没有旁及妾媵之理。只因这一位主母,都是不曾正过名分的。大的又说是大,小的又说是大。若还只封一位,就有无限的争论。况且我那位主人,又不是会整纲常,能分嫡庶,弹压得妇人倒的。所以下官大费苦心,在皇上面前,讨了三副诰命,要使他各畅欢怀。是便是了,俗语道得好,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这三位主母,都是会憎嫌丈夫的,若还这几副封诰,安安稳稳的上身,不费一些气力,他只说夫荣妻贵,是道理之常;不怕奚落他,到那里以后还要憎嫌丈夫。须要急他一急,然后送去才好。我有道理,这诏书且慢些开读,只拿一顶凤冠,一件霞帔,与主人的冠服一齐送上前去。且等那没有的羡慕一番,然后上手,方才觉得稀奇。叫左右,先取田老爷的冠带,与正夫人的凤冠霞帔,预先送去。说请他穿戴起来,等诏书一到,就好开读。”随后领命送了冠带去了。田义叹道:
欲安故国佳人意,费尽天涯客子心。
却说吴氏自己叹道:“奴家只道时运不济,做了四不全第三次的新人,谁知命运偏高顶了尚义君不二色的原配,起初还怕他生得丑陋身体享福,免不过耳目当灾。如今又喜他变得风流,洪福齐天,赦得过朱颜薄命。只是一件,那静室里面,现有两尊活佛,不肯容易升天。美食旁边,立了一对谗人,难免涎流至地。闻得诰命已到,少刻之间,就要开读了。只得这一时三刻,是要紧的关头。他两个不来争论,就是好事了。难道凤冠霞帔穿了上身,还由他来夺去不成。叫丫鬟,且把书房的总门,权锁一日,到明日再开。”丫鬟答应了,走到半路,忽倒回来,说道:“二位大娘都过来了。”吴氏着了一惊。只见邹何二位小姐,都不穿道袍,改了装,一步步走得过来。吴氏相见了说道:“呀,贵人不踏贱地。今日是甚么风儿,吹得你二位过来。”何小姐对吴氏道:“你这贵人二字,倒也说得不差,他今日要做诰命夫人自然比往常不同了。只是奴家略贱些,也被丈夫挈带,替做第二位夫人了。”吴氏道:“这几句话颇有些难解。请问这诰命夫人,是从那里来的。”邹小姐道:“是皇帝敕封的诰命,就到了。你难道还不晓得。”吴氏变色道:“那副诰封是有主儿的了,休得要妄想。”邹小姐道:“是那一个?”吴氏指自己道:“就是区区。”何小姐道:“这等恭喜了,我们两个不知,不曾过来贺得。原来那唐经略的封诰,也赍到了。请问姐姐,几时回府去受封。”吴氏怒道:“我如今姓田,不姓唐了。受的是尚义君的封诰,不要在这里假糊涂。”邹小姐道:“这就奇了,请问你是第几位,忽然要受起封来。”吴氏道:“我是第一位。”邹氏道:“我是第一位。”何氏道:“这等说起来,我也是第一位。”三人高声争闹。北平听得道:“家室便初宜,咆哮方才息。”猛听得有人声沸,即忙走向前来,见了邹何二小姐,惊道:“呀,几多年不见这女钟馗,为甚的白日里又来寻鬼。我这里是凡间俗地,容不得高人。不知二位仙姑,到此何干。”邹氏道:“恐怕诰命被人抢去了,特地过来受封的。”北平冷笑道:“这等说来迟了。”二小姐齐道:“也还不迟。”北平道:“不但来迟,也去早了。”二小姐又齐道:“我们去得早,他也不曾去得迟,都是一样的,你不要好了一个,歹了两个。”北平对邹氏道:“那时你不憎嫌我,不要去念佛,今日如何有他两个。”又对何氏道:“你若是不憎嫌我,不要跟他去念佛,那里又有他来。今日的封诰,独独是你的。”指吴氏道:“也没有他来争。”指邹氏道:“他也来争不得。虽然是泾正名分,同甘苦,应相随,全然不问是谁作主。若是乘乱暴逆,既宜分首从投诚,也要辨高低。你们若要先争夺正,为甚么不早竖降旗。到如今才知道停战鼓,息征鼙,睁着两个眼睛,皱着两道眉毛。俺便要把律例,删却那出妻的条款。当不得这皇恩,不赦你的休夫罪孽。我这些话,就是那谢婚筵的两张辞帖,闭禅关的一张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