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持此诗,到知客房以说他,知客起身不语。久之曰:“何偶有私,心原无染。”了凡曰:“倘有知心客,我愿为君图。”知客起索前诗,了凡据袖不与,固问其人,知客附耳细说其故。了凡曰:“莫非黄郎乎?”知客点首曰:“然。”了凡曰:“黄郎温柔如玉,尔真谓得所配矣。”遂出珍珠同心结二物,诗一首,奉与知客。诗曰:
累累珍珠结,相将到大罗。
知音频怅望,莫掷谢鲲梭。
知客曰:“此从何来?”了凡曰:“尔心上入托我致意,向蒙慨允,愿结同心;得叙佳期,粉身以谢。”知客赧然笑曰:“某落发空门,何能为黄郎作儿女态耶?”了凡曰:“尔未识人道之乐耳。倘饱其味,日拥黄郎不令归矣。”知客曰:“黄郎何足牵我方寸。”了凡累促回音,知客不肯。又促再三,知客拂笺写曰:
郎情温似玉,妾意坚如金。
金玉两相契,百年同此心。
了凡辞出明因寺,就道往黄家当中。焕之接见,引入内房,出知客回诗,诵之大喜,拴上房门之谑浪良久而别。
且说黄金色聘妻左氏,年已及笄,见夫家未有迎娶之期,郁郁不乐,久之成病。名医妙药,石上浇水。父母知其心病,令媒妁往黄家催娶。黄家即时修书,差人到临平投下,焕之看了进退两难,踟蹰未决。即往云净庵,浼了凡转致知客。了凡只得为黄郎投明因寺而来,与知客相见,言黄郎想切,求促会晤。知客泣下曰:“我非草木不尽人情,第人遥见阻,黄郎能飞渡乎?”了凡曰:“只要你订一佳期,我导引尔室如何?”知客俯首不言。了凡曰:“业已许之,迟疑何益?”促之再四,知客启笥取白绫帕,题诗于上。诗曰:
妾年方入笄,那知月下期。
今宵郎共枕,桃瓣点春衣。
那了凡持去密地送与,焕之见帕上之诗,十分大喜——不意果然犹处子也。喜跃过望,巴不得到天晚,共了凡同去。
且说临平镇上有光棍五六人,专在本地闯祸。若寻出事来,内中做歪做好,假意赞助,诈得银子大家平分。以诈人为业,终日在街坊觉察。人家有事,幸灾乐祸,一有些须小事便捕风吹火,弄得老大起来,这是他们的主意上头了。他这些人,每每见黄焕之在明因寺前、云净庵里走着,心下怀疑。初然见他是个财主,又是读书人,不敢惹他。后来见本空、了凡绸缪日甚,便是勾尼姑,乃是人人可捉之事。况是有钱之人,小小雏儿若不捉他,却不当面错过一桩好买卖也。于是暗埋机局,分头缉探。这一番,焕之留了凡吃了夜饭,至黄昏悄悄而来。将近明因寺,远远望见有人探望,似有心捉获之状,不敢近前,只得退回避去。如是两次,见前面有人如把守者,遂归当中,留了凡同寝,但心中大失所望。
夜来,知客久俟,直到四更不至,深自悔恨。题诗怨曰:
嫩萼未经风雨润,柔条先被雪霜催。
从今不学闲花草,总是春来也不回。
和衣就寝。天明,了凡突至,曰:“夜来有五六人同守寺门,不能前进,我同黄郎直至四鼓方回。特令我早来请罪,并结佳期。”知客忧形于色,以诗赠了凡。了凡曰:“当恨黄郎,莫饮冰水。”知客曰:“谁似你登门觅汉,惯品玉箫?”了凡曰:“汝未见黄郎,便知玉箫好品耶?今晚始尝之如何?”知客曰:“寺外有人,莫要如此,再待后看;必须无觉察者,方可再图。”了凡曰:“若是有人伺候,必不进来。毋劳嘱我。”别去。
且说这班光棍聚语曰:“昨晚分明见有二人,隐隐约约投寺而来,后来徘徊遁去,如之奈何?”内一人唤名王七,原是田副使家中走狗的人,他明知寺内知客是仕人小姐,不好在众人面前说得原故,道:“你们做事真真莽撞。比如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奸夫不曾进内,反把守了寺门,何由而入?必须放他进内,从从容容、慢慢为之方可。”众人一齐笑道:“王七哥之言极是!”遂皆散去。
至晚,了凡约了焕之,慢慢走至明因寺。见四顾无人,把门轻轻扣了几下,只见本空出来,开门放了二人进内,引至知客内房相见,欢喜至极。玄空摆出酒肴,五人坐在一桌姿情畅饮。了凡斟酒一杯,奉黄郎曰:“郎饮合欢杯,娇花醉后开。”复斟酒一杯,奉知客曰:“相逢成夜宿,檀越雨云来。”五人大笑。焕之曰:“日前家父有书来云,聘妻左氏病势危迫,促我归娶。我内恋爱芳卿,不忍归家;不期今早讣音已至,呜咽不已。今芳卿宦室娇姿,向云门权避,今蒙不弃,以结三生。借了凡为媒,本空主婚,对天盟誓,以图偕老。”大家一齐道好。玄空列香烛于佛前,促二人对天交拜,各执一卮称庆。知客吟曰:
旋蓄香云学戴花,从今不着旧袈裟。
宁操井臼供甘旨,分理连枝弃法华。
越宿顿知鸳被暖,乍妆殊谓凤钗奢。
禅心匪为春心腻,女子生而愿有家。
饮至三鼓,各皆就寝。焕之抱知客则睡,知客谓黄曰:“平生未识灯花开,倏到花开骨尽寒。愿郎爱护,勿恁颠狂。”黄以白绫帕取红,知客娇啼不胜。黄取灯下一看,曰:“桃瓣验矣。”知客留住黄郎在寺读书,勿许出来,恐被人捉获着;往来取办俱是了凡,自到待发长后,同到黄门。这班光棍久察不见,只疑外未及内,不知在内而不出外也。
在已年余,知客发已成妆矣。黄郎回当中理治,备于归,竟日放心出入——早已有人算计。一夕,黄有急事要到当中,方启寺门,一伙光棍把焕之缚住,连了凡扯了道:“好个修行清净法门,敢为着这般污事!我们如今捉他二人到官,凭官正法。”焕之讨饶,情愿出银求免。在于光棍,本欲诈钱到手,便假意要放了;谁知哄动了里甲,便要执定送官,将二人竟自捉了下船,直至杭州。次早,送府投首。太守见众口一词,况黄尼二人皆无言辩,竟每人责了廿板,枷号于府门之外。看者排山塞海而来,内有好事者作诗八句以嘲了凡。诗曰:
五更三点寺门开,多少豪华俊秀来。
佛殿化为延婿馆,钟楼竟似望夫台。
去年弟子曾怀孕,今年阇黎又带胎。
可惜后园三宝地,一年埋了许多孩。
竟书成大字贴于府壁,见者无不相笑。
且说明因寺里,因出门捉去之时,里边并不知道:在黄家当里,只说黄焕之在寺中,并不来寻;云净庵只疑了凡在明因寺里,又不在意;知客日夜盼望黄郎,不见到来,只说当中料理,竟不知枷于杭州府前也。
一日,知客正痴想间,忽闻叩门甚急,疑为黄郎至矣。玄空启门,见一少年云:“求见知客。”玄空只得报将进去。知客因为蓄发不便见人,又着玄空问道:“姓甚名谁,有何事故到来?”那少年答道:“我乃知客兄弟,田元便是。”知客早已听见,忙出相见,悲喜两生。便问:“兄弟,闻你在徽州躲避,一向可好么?”田元道:“蒙姐姐垂念。小弟一到徽州,恰好遇王家兄弟为媒,把小弟赘在黄家为婿,故此身安。今权奸已被直臣苦谏,冰山一解,势皆倒矣。圣上把从前避害之家,有无罪罚一应赦免,今我家亦赦回籍,田产依先给还。小弟先来报姐姐,即往府衙,一面具呈领给去也。”知客见说,满面欢喜道:“谢天谢地,不期也有今日!”说:“弟妇几时得会么?”田元道:“他父亲随后同他来。今即去,待弟一回,同姐姐一齐往家中去住,重整家园。”说了出门。
次早,已到杭州。一到府前,只见许多人拥着看那尼姑。少年田元上前一看,见枷条上写着枷号:“奸骗尼僧犯人一名黄金色。”只听见一人说道:“这个后生快快活活一个人,恰在这里吃这般样苦。”田元问道:“兄知他是什么样人?”那人说道:“他是徽州府人,家中开一当铺,在于临平镇上。因结识了尼姑,家中妻子死了也不回去。他在家中十分快活,今日反受这般苦楚。”田元待要再问,恰好响了三梆,即时换了衣巾,进了衙门,上堂行礼。太守看见手本,方知乃同年田副使之子,留至后堂吃茶。田元禀称:“小侄蒙老伯覆庇,蒙圣上给还田产等物,求老伯推爱先人,求示给领。”太守道:“领教。”又说:“贤侄,还有别事见教么?”田元禀道:“适见府门外枷号奸骗僧尼黄金色,小侄实见不平。向因在临平当内攻书,偶尔闲步往尼庵经过,恰遇尼姑出门别干,凑着一班光棍,一时起意,活捉前来。止望将钱解赎,谁知当内尚未知之,哪有银子?只得送府。今黄生又无人寄信,连这三餐不给,死在旦夕,可恨这班光棍。老伯还该细审重处才是。”太守道:“领教。”遂至堂上,一面取犯人开枷,一面差人拿临平镇上光棍重责。须臾,二犯开枷释放,道:“黄金色回家,尼姑了凡还俗听嫁。”不题。
且说田元归来见了姐姐,向时逃散家人听见物归原主,一齐都走拢来,到庵相见。叩头求收。田元回道:“你各人且回,待我调停端正,你须再来。”于是遂同向日管帐之人,清还产业及原先一应所失物件,有无之间,依先成一宦门规矩。即请了田小姐到长安归家居住,本空、玄空二尼随侍,把明因寺暂时封锁。恰好徽州黄家,送着女儿到田衙完娶,田元接进丈人住下,整酒以待;即日着人往临平镇上,寻儿子黄金色到来相会。入到当中寻取,当中诸人曰:“一向在明因寺读书,久不来了。”着人陪往明因寺,只见封锁好了,竟无下落。
正在疑想之间,只见焕之同着了凡投寺而来,两边见之,各吃一惊。焕之见寺门封锁,好生惊恐,及问两边的人,皆不知细的,只得同了来人忙到长安,来见父亲一见,田元出接,并不知来意,延进内厅见了父亲,拜见岳父。妹子同了知客出来,心下惊喜不定,知客细说始末,方知妹夫即妻子之弟田元也。焕之禀过父亲:“妹夫之姐,即媳妇也。”于是开闻喜筵,团圆欢喜。焕之密令了凡蓄发,以报同他受罪之情。
又过年余,一妻一妾随到徽州,拜见父母;那林苑花多年不见丈夫,如得珍宝一般。后奋志攻书进了徽州府学。后复往杭州,厚赠明因寺本空、玄空,并云净庵老尼。好事者作《金簪传奇》行于世,予今录之,与《玉簪记》并传,可为双美乎。
§§§第二十三回梦花生媚引凤鸾交
欲寡精神爽,思多血气衰。
少杯不乱性,忍气免伤财。
贵自勤中得,富从俭里来。
温柔终有益,强暴必招灾。
善处真君子,教唆是祸胎。
称德须修省,欺心枉吃斋。
暗中休使箭,乖里放些呆。
官司休出入,乡党要和谐。
守分心常乐,闲时口莫开。
世人知此理,灾退富星来。
话说正德年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个世家,姓王,乃是有名盛族。有一枝生在城西,名唤王国卿,娶妻邢氏,后因生产而亡,尚未续弦。其父王尚礼见儿子虽然进了泮宫,未能秋风得意,道:“我儿,你趁无媳妇,正好用工,以遂平生之志。”遂移于南庄书院,果是清幽,正好读书。偶集唐句四季读书之乐:
春日读书乐
春风动帘春草芳,(渴沫)柳花缀雪沾琴衣。(鲍防)
山屏泼翠晴亦雨,(刘文房)燕泥落纸风还香。(苏廷)
沉酣六籍心千古,(达兼善)要使文风变齐鲁。(李子慎)
读书之乐乐趣生,(吴漳)枝上流莺三四声。(杨诚斋)
夏日读书乐
莲池遇雨薰风香,(施均)闲时我爱夏日长。(江子宾)
推琴枕石玩羲画,(钱起)凉生玉辇凝寒霜。(练高)
自去自来梁上燕,(杜甫)点点飞花落砚台。(成治竹)
读书之乐乐趣长,(吴漳)梦回春草五池塘。(徐逸)
秋日读书乐
新凉飒飒生郊墟,(凌敬存)涧边正好读我书。(度云汉)
眼明俱下五行字,(刘子房)年少今开万卷余。(杜甫)
萧萧林籁生阴壑,(宋好问)风月双清动寥廓。(孟益)
读书之东东趣清,(吴漳)树间淅沥来秋声。(达兼善)
冬日读书乐
古人文史足三冬,(张嘏)此时下帷好用工。(李子扬)
小窗映雪拥虚白,(姚揆)圣贤心事吾从容。(车端)
青毡坐逼霜风冷,(秦天花)弱弱初添檐日影。(武元衡)
读书之乐乐趣浓,(吴漳)咿唔声送梅花风。(邵业)
王国卿埋头苦读,自知学富三冬;笃志文章,果是胸藏二酉。其年又是乡试,天下开科取士。国卿未免往杭州科中,因此归家与父母说知其事。王尚礼道:“我儿,我正有事与汝商量。昨夜三更时分,梦一天神道:‘汝子今当在宜男草上。’遂付宜男草一枝与我,倏而惊醒。我想,也不知是功名疑难,也不知今科是汝得意之秋,故赐宜男之梦。”国卿曰:“父亲之言固是,又恐说孩儿浙场不利,或论移南就监也未可知。”尚礼曰:“将此情祷之关帝,自有辨矣。”父子即时沐浴更衣,诣庙焚香暗记。求得第六十三签,诗曰:
曩时贬北且图南,筋力虽衰尚一般。
欲识生前君大数,前三三与后三三。
父子认定要往南京纳监。二人拜辞出庙,打点南行,就往学中动了文书,学道出了批回。因诗中有三三之句,择了三月初三日起行。唤下一只小船,带六百两银子,缎匹衣服打点得端端正正。带一老仆王年,又与他使费银二十两,又带小使阿定,一路向南方而来。
次早正渡钱塘江——
万里西兴浦口潮,浪花真似海门高。
谁将一夜山中雨,换作三江八月潮。
须臾,过了钱塘江。上岸雇人挑着行李,直至长桥下船,正在西湖之中,国卿四望应接不暇。有诗纪之:
澄湖湛湛浸长空,淑气薰人尽物同。
一镜湖光十余里,两山倒影百千重。
清虚底晰深和浅,荡漾沙分淡与浓。
此景谁云都寂寞,滨涯几处庄芙蓉。
到了昭广寺前上岸。过了圣堂桥,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坝。王年去雇了一只大浪船,撑到新河坝北岸,把行李搬过了塘,一齐下船,往北新关进发。
一路上南来北往,咿咿哑哑,俱是船只。说不尽途中新景,道不尽满路花香,那船漫漫的行到百家滨。将次晚了,傍着邻船而住,王年置酒船头,请国卿夜饮。国卿举酒向天一看,只见一弯新月斜挂柳梢,遂将初月一词朗吟于口,曰:
举头正看行云,斜眼突然见月。光回破镜,影上疲弦。淡淡池边,未能照字;依依水际,尚浅明楼。鱼骇网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几人相忆,万里同看。旋窥窗纸,弄梅影之横斜;才顾屋棱,挂客愁而掩映。高楼笛已频吹,曲槛砧无暗捣。女儿学拜,解惜清光;少妇穿针,独嫌斜照。河汉骤能改色,关山不觉增寒。而试比蛾眉,淡扫芙蓉之面;若令依帐,始孕珊瑚之钩。旋看桂复生根,不虑花落满面。天朦胧而若晓,夜迢迢而始长。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闲人荡子,能关千里相思;舞榭歌台,准拟二旬游戏。当一帘之际,照高枕之人。吟侧华阳角巾,徒遍湘文竹簟。天无风雨,长开北海之樽;人有精神,渐秉西窗之烛。
国卿自吟自酌。须臾痕月沉西,明星拱北,觉已半薰,下舱而寝。
次早,船已齐开,直至塘栖住船。王年上岸买办肴品,国卿独坐舱中。只听得耳边厢叫一声:“相公,带我前进去也。”国卿抬头一看,见一个十六七岁标致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爱,便问:“小友,你要我带你哪一边去?”那小官便一脚走上船来答道:“相公,小可乃吴县人,因初一日与同伙伴在天竺进香,人多捱挤脱了,直走到松木场,船多认不出,过了并不见影——大分等不见我,先自回了。盘缠、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无钱钞,恳求相公附携到舍,船钱饭钱加厚奉还。”国卿道:“原来如此,到苏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谁,青春几多了?”小官答道:“梦花生,年长十七岁。因幼年多病,不曾读得几年书便抛弃了,还未有终身艺业。”国卿道:“小友青春年少,还该读书才是。”花生道:“不幸父母双亡,止得一个家姐,今年他二十二岁,姐夫又没了。家下无人,姊弟胡乱度日,读书一事,说不起了。”只见王年买办已完,下船看见,心下想道:“哪里来这一个标致小官?”问:“阿定,他来做什么的?”阿定说:“烧香失了伴,要搭我们的船到苏州去的。相公已许他带去,要请他吃着酒饭哩。”艄公已解缆开船,看看离堂博。一路上说说笑笑,国卿正是寂寞难过,有了这个小官,就有许多兴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