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公子念完,水运听了,拍掌大笑道:“编得妙,编得妙!只是结尾两句太露相些,恐怕动疑,去了吧。”过公子道:“任他动疑,这两句是要紧,少不得的。”水运道:“不去孔罢,要写出来,拿与他看,方象真的。”过公子道:“要写也不难。”因叫一个识字的家人来,口念着叫他写出,递与水运道:“老丈人先拿去与他看,且将他骄矜之气挫一挫,他肯了便罢。倘毕竟装模作样,目今山东新按院已点出了,是我老父的门生,等他到了任,我也不去求亲,竟央他做个硬主婚,说水侍郎无子,将我赘了入去,看他再有甚法躲避!”水运着惊道:“若是公子赘入去,这份家私,就是公子承受了,我们空顶着水家族分名头,便都无想头了。公子莫若还是娶了去为便。”过公子笑道:“老丈人也忒认真,我入赘之说,不过只要成亲,成亲之后,自然娶回。我过家愁没产业,却肯贪你们的家私,替水家做子孙!”水运听了,方欢喜道:“是我多疑了。且等我拿这歌儿与他看看,若是他看见气馁了,心动了,我再将后面按院主婚之事,与他说明,便不怕他不肯了。”过公子听了,大喜道:“快去快来,我专候佳音!”
水运因拿了歌儿,走回家去见冰心小姐。只因这一见,有分教:
金愈炼愈坚,节愈操愈励。
不知冰心小姐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假认真参按院反令按院吃惊
词曰:
雷声空大,只有虚心人怕。仰既无惭,俯亦不愧,安坐何惊何讶!
向人行诈,又谁知霹雳自当头下。到得斯时,不思求加,只思求罢。
《柳梢青》
话说水运拿了过公子讥诮铁公子的歌句,竟走回来,见冰心小姐说道:“我原不要去打听,还好替这姓铁的藏拙。侄女定要我去打听,却打听出不好来了。”冰心小姐道:“有甚不好?”水运道:“我未去打听,虽传闻说他是拐子,尚在虚虚实实之间,今打听了回来,现有确据,将他的行头都搬尽了。莫说他出丑,连我们因前在此一番,都带累的不好看。”冰心小姐道:“有甚确据?”水运道:“我走到县前一看,不知是甚么好事的人,竟将铁公子做拐子之事,编成了一篇歌句,满墙上都贴的是。我恐你不信,只得揭了一张来与你看一看,便知道这姓铁的为人了。”因将歌句取出,递与冰心小姐。
冰心小姐接在手,打开一看,不觉失笑道:“恭喜叔叔,几时读起书来,忽又能诗能文了?”水运道:“你叔叔瞒得别人,怎瞒得你,我几时又曾做起诗文来。”冰心小姐道:“既不是叔叔做的,一定就是过公子的大笔了。”水运跌跌脚道:“侄女莫要冤屈人!过公子虽说是个才子,却与你叔叔是一样的学问,莫说大笔,便小笔也是拿不动的,怎么冤他?”冰心小姐道:“笔虽拿不动,嘴却会动。”水运道:“过公子与这姓铁的,有甚冤仇,却劳心费力,特特编这诗句谤他?”冰心小姐道:“过公子虽与铁公子无仇,不至于谤他,然胸中还知道有个铁公子,别个人连铁公子也未必认得,为何倒做诗歌谤他,一发无味了。侄女虽然是个闺中弱女,这些俚言,断断不能鼓动,劝他不要枉费心机!”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透彻,不敢再辩,只说道:“这且搁过一边,只是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侄女,不可看做等闲。”冰心小姐道:“又有何事?”水运道:“也不是别事,总是过公子谆谆属意于你,不能忘情。近因府县官小,做不得主,故暂时搁起。昨闻得新点的按院,叫做冯瀛,就是过学士最相好的门生,过公子只候他下马,就要托他主婚,强赘了入来。你父亲在边庭,没个消息,我又是个白衣人,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如何敌得他过?”冰心小姐道:“御史代天巡狩,是为一方申冤理枉。若受师命,强要主婚乱伦,则不是代天巡行,乃是代师作恶了。朝廷三尺法凛凛然,谁敢犯之?叔父但请放心,侄女断然不惧。”水运笑道:“今日在叔子面前说大话,自然不惧,只怕到了御史面前,威严之下,实实动起刑来,只怕又要畏惧了。”冰心小姐道:“虽说刑法滥则君子惧,然未尝因其惧而遂不为君子。既为君子,自有立身行己的大节义。莫说御史,便见天子,也不肯辱身。叔叔何苦畏却小人势利中弄心术?”
水运道:“势利二字,任古今英雄豪杰,也跳不出,何独加之小人?我就认做势利小人,只怕还是势利的小人讨些便宜。”冰心小姐又笑道:“既是势利讨便宜,且请问叔叔,讨得便宜安在?”水运道:“贤侄女莫要笑我。我做叔叔的,势利了半生,虽不曾讨得便宜,却也不曾吃亏。只怕贤侄女不势利,就要吃亏哩!到其间,莫要怪做叔子的不与你先说。”冰心小姐道:“古语说得好:‘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各人冷暖,各人自知。叔叔请自为媒,侄女仅知有礼义名节,不知有祸福,不须叔叔代为过虑。”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劝他不动,便转洋洋说道:“我下此苦口是好意,侄女既不听,着我甚急?”因走了出来,心下暗想道:“我毁谤铁公子是拐子,他偏不信。我把御史吓他,他又不怕,真也没法。如今哥哥充军去了,归家无日,难道这份家私与他一个女儿占住罢了?若果按院到了,必须挑拨过公子,真真兴起讼来,将他弄得七颠八倒,那时应了我的言语,我方好于中取事。”
因复走来,见过公子说道:“我这个侄女儿,真也可恶!他一见了诗歌,就晓得是公子编的,决然不信是真。讲到后面,我将按院主婚入赘唬唬他,他倒说得好,他说:‘按院若是个正人,自不为他们做鹰犬;若是个没气力之人,既肯为学士的公子做主成婚,见了我侍郎的小姐,奉承还没工夫,又安敢作恶?你可与过姐夫说,叫他将这妄想心打断了吧。’你道气得他过么?”过公子听了,大怒道:“他既是这等说,此时也不必讲,且等老冯来时,先进一词,看他还是护我这将拜相学士老师的公子,还是护你那充军侍郎的小姐!”水运道:“公子若是丢得开,便不消受这些寡气,亲家来往,让他说了寡嘴罢了。若是毕竟放他不下,除非等按院来,下一个毒手,将他拿缚得定定,仍便任他乖巧,也只得从顺。若只这等与他口斗,他如何肯就下马?”过公子道:“老丈人且请回,只候新按院到了,便见手段。”二人算计定了,遂别去。
果然过了两月,新按院冯瀛到了。过公子就出境远远相迎。及到任行香后,又备盛礼恭贺。按院政事稍暇,就治酒相请。冯按院因他是座师公子,只得来赴席。饮到浃洽时,冯按院见过公子意甚殷勤,因说道:“本院初到,尚未及分俸,转过承世兄厚爱。世兄若有所教,自然领诺。”过公子道:“老恩台大人,霜威雷厉,远迩肃然,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只有一件切己之事,要求老恩台大人作主。”冯按院问道:“世兄有甚切己之事?”过公子道:“家大人一身许国,不遑治家,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稠,未受桃夭正室。”
冯按院听了,惊讶道:“这又奇了,难道聘也未聘?”过公子道:“正为聘了,如今在此悔赖。”冯按院笑道:“这更奇了!以老师台门鼎望赫赫岩岩,又且世兄青年英俊,谁不愿结丝萝?这聘的是甚么人家,反要悔赖?”过公子道:“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冯按院道:“这是水居一了。他今已谪戍边庭,家中更有何人作主,便要悔赖?”过公子道:“他家令堂已故了,并无别人,便是小姐自己做主。”冯按院道:“他一女子,如何悔赖?想是前起聘定,他不知道?”过公子道:“前起聘定,即使未知,新近治晚生又自央人为媒,行过六礼到他家去,他俱收了,难道也不知道?及到临娶,便千难万阻,百般悔赖。”冯按院道:“既是这等,世兄何不与府县说,叫他撮合?”过公子道:“也曾烦府县周旋,他看得府县甚轻,竟藐视不理。故万不得已,敢求老恩台大人铁面之威,为治晚生少平其闺阁骄横之气,使汉晚生得成秦晋之好,则感老恩台大人之嘉惠不浅矣。至于其他,万万不敢再渎。”
冯按院道:“此乃美事,本院自当为世兄成全。但恐媒妁不足重,或行聘收不明白,说得未定,一时突然去娶,就不便了。”过公子道:“媒妁就是鲍父母,行聘也是鲍父母亲身去的。聘礼到他家,他父亲在边庭,就是他亲叔子水运代受的,人人皆知,怎敢诳渎老恩台大人?”冯按院道:“既有知县为媒,又行过聘礼,这就无说了。本院明日就发牌批准去娶。”过公子道:“娶时恐他不肯上轿,又有他变,但求批准,治晚生去入赘,他就辞不得了。”冯按院点头应承。又欢欢喜喜,饮完了酒,方才别去。
过了一两日,冯按院果然发下一张牌到历城县来。牌上写着:
察院示:照得婚姻乃人伦风化之首,不可违时。据称,过学士公子过生员,与水侍郎小姐水氏,久已结缡,新又托该县为媒,敦行六礼。姻既已谐,理宜完娶。但念水官远任,入赘为宜。仰该县传谕二姓,即择吉期,速成嘉礼,毋使摽梅衍期,以伤桃夭雅化。限一月成婚,缴如迟,取罪未便!
鲍知县接了牌,细细看明,知是过公子倚着按院是父亲的门生,弄的手脚。欲要禀明,又恐过公子怪他;欲不禀明,又怕按院偏护,将水小姐看轻,弄出事来,转怪他不早说,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书,上去禀道:
本县为媒,行聘虽实有之,然皆过生员与水氏之叔水运所为,而水氏似无许可之意,故至今未决。蒙宪委传谕,理合奉行。但虑水氏心贞性烈,又机警百出,本县往谕,恐恃官女,骄矜不逊,有伤宪体。特此禀明,伏乞察照施行。
冯按院见了,大怒道:“我一个按院之威,难道就不能行于一女子!”因又发一牌与鲍知县道:
察院又示:照得水氏既无许可,则前日该县为谁为媒行聘,不自相矛盾乎?宜速往谕!且水氏乃罪官之女,安敢骄矜?倘有不逊,即拿赴院,判问定罪。毋违!
鲍知县又接了第二张宪牌,见词语甚厉,便顾不得是非曲直,只得打点执事,先见过公子传谕按君之意。过公子满口应承,不消托付。然后到水侍郎家里,到门下轿,竟自走进大厅来,叫家人传话说:“本县鲍太爷奉冯按院老爷宪委,有事要见小姐。”
家人入去报知,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说的话发作了;因带了两个侍婢,走到厅后,垂下帘立着,叫家人传禀道:“家小姐已在帘内听命,不知冯按院老爷有何事故,求老爷吩咐。”鲍知县因对着帘内说道:“也非别事,原是过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一向托本县为媒行聘。只因小姐不从,故此搁起。今新来的按台冯老大人,是过学士门生,故过公子去求他主婚,也不深知就里,因发下一张牌到本县,命本县传谕二姓,速速择吉成亲,以敦风化。限在一月内缴牌,故本县只得奉行。这已传谕过公子,过公子喜之不胜,故本县又来传谕小姐,乞小姐凛遵宪命,早早打点。”冰心小姐隔帘答应道:“婚姻嘉礼,岂敢固辞?但无父命,难以自专,尚望父母大人代为一请。”鲍知县道:“本县初奉命时,已先申文,代小姐禀过。不意按台又发下一牌,连本县俱加督责,词语甚厉,故不敢不来谕知小姐。或从或违,小姐当熟思行之,本县也不敢相强。”冰心小姐道:“按院牌上有何厉语,求赐一观。”
鲍知县遂叫礼房取出二牌,交与家人侍妾传入。冰心小姐细细看了,因说道:“贱妾苦辞过府之姻,非有所择也,只因家大人远戍,若自专主,异日家大人归时,责妾妄行,则无以谢过。今按君既有此二牌治罪,赫赫炎炎,虽强暴不敢违,况贱妾弱女,焉敢上抗?则从之不为私举矣。但恐丝萝结后,此二牌缴去,或按院任满复命,又将何以为据?不几仍由妾自主乎?敢乞父母大人禀过按君,留此二牌为后验,则可明今日妾之迫于势,是公而非私矣。”鲍知县道:“小姐所虑甚远,容本县再申文禀过按院,自有定夺。二牌且权留小姐处。”
说罢,就起身回县。心下暗想道:“这水小姐,我还打算始终成全了铁公子,做一桩义举。且他前番在过公子面上,千不肯,万不肯,怎今日但要留牌票,便容容易易肯了,真不可解!到底是按院的势力大。”水小姐既已应承,却无可奈何,只得依他所说,做了一套申文,申到按院。冯按院看了,大笑道:“前日鲍知县说此女性烈,怎见我牌票,便不烈了!”因批回道:
据禀称,水氏以未奉亲命,不敢专主,请留牌以自表,诚孝义可嘉!但芳时不可失,宜速合卺,以成雅化。即留前二牌为据可也。
鲍知县见按君批准,随又亲来报知水小姐。临出门又叮嘱道,“今日按台批允,则此事非过公子之事,乃按台之事了,却游移改口不得。小姐须要急急打点,候过公子择了吉期,再来相报。”冰心小姐道:“事在按君,贱妾怎敢改口?但又恐按君想过意来,转要改口。”鲍知县道:“按台于大学士,师生也。极力左袒,焉肯改口?”冰心小姐道:“这也定不得。但按君既不改口,贱妾虽欲改口,亦不能矣。”
鲍知县叮嘱明白,因辞了出来,又去报知过公子,叫他选择吉期,以便合卺。过公子见说冰心小姐应承,喜不自胜,忙忙打点不提。正是:
莫认桃夭便好逑,须知和应始雎鸠。
世间多少河洲鸟,不是鸳鸯不并头。
却说冯按院见水小姐婚事,亏他势力促成,使过公子感激,也自欢喜。又过了数日,冯按院正开门放告,忽拥挤了一二百人入来,俱手执词状,伏在丹墀之下。冯按院吩咐收了词状,发放出去,听候挂牌,众人便都一拥去尽,独剩下一个少年女子,跪着不去。左右吆喝出去,这女子立起身,转走上数步,仍复跪下,口称:“犯女有犯上之罪,不敢逃死,请先毕命于此,以申国法,以彰宪体。”因在袖中,取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在手里,就要自刺。冯按院在公座上突然看见,着了一惊,忙叫人止住,问道:“你是谁家女子,有甚冤情?可细细诉明,本院替你申理,不必性急。”
那女子因说道:“犯女乃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戍罪臣水居一之女水氏,今年一十七岁。不幸慈母早亡,严亲远戍,茕茕小女,静守闺中,正茹蘖饮冰之时,岂敢议及婚姻?不意奸人过其祖,百计营谋,前既屡施毒手,几令柔弱不能保守,今又倚师生势焰,复逞狼心,欲使无瑕白璧,痛遭玷污。泣思家严虽谪,犹系大夫之后,犯女虽微,尚属闺阁之余。礼义所在,名教攸关,焉肯上无父母之命、下无媒妁之言,而畏强暴之威,以致失身丧节?然昔之强暴虽横,不过探丸劫夺之雄,尚可却避自全;今竟假朝廷恩宠,御史威权,公然牌催票勒,置礼义名教如弁髦。一时声势赫赫,使闺中弱女,魂飞胆碎,设欲从正守贞,势必人亡家破。然一死事小,辱身罪大,万不得已,于某年某月某日,沥血明冤,遣家奴走阙下,击登闻上陈矣。但闺中弱女,不识忌违,一时情词激烈,未免有所干犯,自知罪在不赦,故俯伏台前,甘心毕命。”说罢,又举刀欲刺。
冯按院初听见说过公子许多好心,尚不在念,后听到“遣家奴走阙下,击登闻上陈”,便着了忙。又见他举刀欲刺,急吩咐一个小门子下来抢住,因说道:“此事原来有许多原故,叫本院如何得知?且问你:前日历城县鲍知县禀称,是他为媒行聘,你怎么说下无媒妁之言?”冰心小姐道:“鲍父母所为之媒,所行之聘,乃是求犯女叔父水运之女,今已娶去为正室久矣,岂有一媒一聘娶二女之理?”冯按院道:“原来已娶过一个了。既是这等,你就该具词来禀明,怎么就轻易上本?”冰心小姐道:“若犯女具词可以禀明,则大人之宪牌不应早出,据过公子之言而专行矣。若不上本,则沉冤何由而白?”冯按院道:“婚姻田土乃有司之事,怎敢擅渎朝廷?莫非你本上别捏虚词,明日行下来,毕竟罪何所归?”冰心小姐道:“怎敢虚词?现有副本在此,敢求电览。”因在怀中取出呈上。
冯按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戍罪臣水居一犯女水冰心谨奏:为按臣谄师媚权,虎牌狼吏,强逼大臣幼女,无媒苟合,大伤风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