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几日,高涉川偷问彭家下人,备知润娘原委,放心不下,后进城到润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高涉川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高涉川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润娘卧榻边,容小生另设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雏儿是肯出手的,还有什么作难,便一直引高涉川到润娘床前。
润娘一见,但以手招高涉川,衔泪不语。高涉川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理。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润娘点头作喜。高涉川即时跑回寓所,把铺盖行李携来,寓在润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资,及至润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高涉川。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照冰簟,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高涉川与润娘,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高涉川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有至裹囊用尽,渐渐拿了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无银子,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高涉川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了此地位,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了。
忽一日,扬州有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彭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请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
那班恶少听了,口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润娘房里,看见高涉川正与润娘说话,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列位盟兄,不可造次。这一位是敝同社涉川兄。”高涉川认了一认,才知道是欧若怀。
众人闻言,一齐坐下。欧若怀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过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息,怕污了吾兄么?”高涉川道:“不是若怀兄有俗人气息,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欧若怀讥诮道:
“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嫖客?”
高涉川两眼看着润娘,只当不曾听见。欧若怀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润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润娘闻言,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看了,称羡不已。
欧若怀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少不得要求涉川兄题一首诗。难道辞得小弟么?”高涉川提起笔来,胡乱写完。欧若怀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润娘晓得是讽刺欧若怀,暗自含笑。欧若怀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辞别出门。
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了灾星、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的人,心上又添了一番气恼。想了半晌,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计,暗暗另置一所房屋,欲将润娘藏过。
候一日,高涉川因手中并无分文,难以度日,只得写一封书,递与书童琴韵,教他回苏州去,送与何靖调,要借他几两银子来应用。琴韵接书去了。高涉川就脱下一件衣服,出去典当些银子来用。
老鸨乘他外出,密遣鸨儿去雇两乘轿来,假说一个姨娘因今日是他生日,要请老妈并润娘去赴宴。润娘不知是计,遂与老鸨上轿。鸨儿与丫头把门锁了,随轿而去。
高涉川回来,见门封锁,不知缘故。访问邻家,邻家说:“方才有两乘轿在门前,只见鸨妈与润娘上轿、挈家而去。我们不知她是往何方。”高涉川听了,好似一桶冷水在头上淋下一般,弄得进退无门,一身无主。遍问附近人等,并无一人晓得,只得权在饭店中安身。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无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话分两头,再说欧若怀回到苏州,将那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高涉川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视如宝贝,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欧若怀听了,将扇扯碎,心中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高涉川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我亲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
独有何靖调,闻知高涉川落在难中,十分着急,想了半晌:“除非如此如此,可以激他。”遂去见欧若怀,问明妓女名姓。即时回家,带了银两,正要起身往扬州去。忽见书童琴韵来到,将书递与何靖调。靖调将书拆开一看,知是要借银子,就将流言究问琴韵。
琴韵料难隐匿,只得将前事说明,在街上讨饭是未有的。何靖调想是他为主人隐讳,不肯一尽说明,只得教他回家:“去见你老主人,不可说出这事,使你老主人忧愁。只说大相公不日就回来,我今要亲身往扬州去寻你小主人回来。”琴韵听了,欢喜回去。
何靖调急急叫船,连夜赶到扬州,访的确了润娘住居,敲门进去,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何靖调道:“然也。”老鸨道:“尊客莫怪,小女实不能相会。”何靖调询问何故,老鸨道:“是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叫做高涉川,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无可奈何。”何靖调道:“既是令嫒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她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她逃走。稍不遂她的意,寻起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她,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
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何靖调道:“令嫒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何靖调道:“若肯减价,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门外,就说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那移下去。”何靖调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何靖调叫仆从放下背箱来。
老鸨引到自己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契,忽听得外面敲门。那老鸨听一听,认是高涉川声音,便不开门。何靖调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要嫁他的那穷鬼。”何靖调道:“原来是他。我倒少算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女儿说明。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你令一位大叔速速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何靖调道:“我晓得了。”起身告别。
老鸨开门,送出门外,四面一望,不见高涉川,放心大胆回身进内,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润娘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见他,必是他寻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就点头应允。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润娘又向镜前梳妆,指望牛郎再会。老鸨转一转身,向润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润娘并不疑心,出来上轿。老鸨出来,与何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何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何家小厮。
原来这小厮叫做登云,两只脚跑得高兴,忽被人扯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头一看,见后面一人,破巾破服,宛如乞丐一般,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人也不等登云开口,先自说道:“我是高相公,你缘何忘了?”登云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高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高涉川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哪里去?”登云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高涉川还要盘问,不料登云将被扯的衣服脱去丢下,飞跑去了。
原来高涉川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牵挂润娘,住在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高涉川闷闷走到旁边庙里闲坐,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坐了一个时辰,踱出庙外,远远望见她门内一乘轿子出来,恰如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高涉川却认得轿后的是登云,拉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润娘,一时发怒,要赶到何靖调那边,拼了你死我活。怎奈受这一口气,下部尽软。赶不上五六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
那何靖调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高兄,渴想之极。”高涉川礼也不回,大声骂道:“你这假谦恭,哄哪人?你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何靖调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哪一件?”高涉川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何靖调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你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
高涉川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有半点墨水么?”何靖调道:“我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高涉川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戮得死你这等白丁哩。”何靖调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化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还敢夸口说腹中有墨水?纵是有些墨水,也不该如何行径,只好安心去做叫化罢了,还敢说什么?”高涉川听了,手得手冰足冷,心恨目睁,只得说道:“待我中了举人、进士,好让你这小人来势利罢。”说毕,竞走去了。
彼时润娘□到船中下□,知是为□□□□卖在此间,放声大哭,要去寻死。忽见何靖调赶到,上前说道:“嫂嫂不必悲伤,我是高涉川同窗至厚朋友,如今代高兄为嫂嫂赎身,要送嫂嫂去与高兄完聚。但思高兄虽是绝世才子,未免有暴弃心性,我意欲激他用心勤读,以图上进。待他功名成就之日,自然送嫂嫂与他完聚。如今且到我家中过日,我自然以礼相待,决不敢有些欺心。愿嫂嫂勿疑。”润娘听了这话,又见他是正人,举动并无半点邪意,也就安心与他回去。
这事按下。且说高涉川当日被何靖调一段激发,又思:“润娘终是妓女心性,今日肯嫁了他人,有甚么真情,我何苦恋她怎么?”自此思想润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家,闯户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供给。
高涉川埋头勤读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至,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只是纳闷。
忽见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高老者认得是何家的登云,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何家来送盘费。”高涉川见了,分外焦躁,认是何靖调来奚落,拿起拜匣,掷在阶下。登云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什么,如何这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高老者道:“何靖调是你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也?”高涉川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无义之财!”高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埋怨。
又见学里门斗柳向茂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高老者道:“不瞒你说,我因家事萧条,糊口尚且不暇,哪里措了许多盘缠?只算不中罢了。”柳向茂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高涉川接了银子,十分感激,就别父母,带领琴韵,上京应试。
到了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一分才用在尽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功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是这个病症。
高涉川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自然中选,哪里怕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攀折。及至三场完毕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说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回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高涉川只得住下。
过了数日,一日在街上闲步,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用缎结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桌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桌,物件更加倍齐整。高涉川就问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排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心内十分欣慕,回到寓中,是夜在床上思想:“未知明日我有福分能享此宴否?”
到了五鼓时候,耳边听见外面喧嚷。早有几个报人,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高涉川此时如立在云端,就写喜钱,赏了报人。及看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愈加欢喜,慌忙打点去赴宴。
及到应天府,拜座师,会同年。主考房官见解元少年风流,各各欢喜。及至宴罢,鼓乐送回寓所。同乡的人,都送礼来贺。高涉川要塞何靖调的口,过了两日,急急回家。
那出榜之日,报子报到苏州,何靖调见高涉川中了解元,忙忙入内,报知润娘。润娘听了,不胜欢喜。何靖调道:“我今可以放此担子了。”遂叫小厮雇一乘轿子,请润娘上轿到高家。又选一个丫鬟跟随,自己亲身送去。
高老者见何靖调来,出来迎接。又见一个美女下轿,忙问缘故。何靖调就将三年前之事细细说明。高老者闻言,感谢拜谢,遂引润娘入内,见了老妻,说明缘故。老妻欢喜。润娘请翁姑拜了四拜。
过了数日,忽见琴韵来报:“解元回来了。”不多时,鼓乐迎高涉川入门,拜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丫鬟,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高涉川问道:“是那个亲戚?”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你在扬州时,可曾与润娘订终身之约么?”高涉川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你这件事负不得心。何靖调特特送她来与你成亲。岂可今日富贵,遂改前言?”
高涉川骂道:“那何靖调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与润娘订了终身之约,被何靖调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孩儿怀恨,奋志读书。若论润娘,只好算是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嫁与他人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的眼睛。如今何靖调见孩儿徼幸,便送润娘来赎罪。孩儿虽愚,也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里面润娘听了这话,忙走出来,高声说道:“高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何靖调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昔日郎君与妾相诺,有一个姓欧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狼狈,做了郑元和的行上。何靖调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要寻死,谁知何靖调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