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方既已授首,宝珠回到房舱坐下。紫云道:“今天真怕杀人。”宝珠道:“连我也唬慌了。”紫云道:“如果太太在这里,一天却也不能过。”宝珠一笑。紫云又笑道:“怪道许少爷不放心,那么哭呢。”宝珠啐了一口。紫云道:“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在家里胆子很小,怎么如今任什么不怕呢?吴方那个头好不怕人,我见着点影子,赶忙跑进来了,你还细细的赏鉴他,我真佩服你。”宝珠道:“连我也不解,自己觉得心肠都硬了许多。”紫云道:“可不是。”二人闲谈,天已大明。当日接一封家报,说家中平安,松蕃钦赐进士,一体殿试,已点了传胪,自然也是欢喜。且许又庵榜下知县,心中更喜。只是主子因我出兵就赐我兄弟进士,这个传胪,自然也是情面了,如此隆恩,何以图报?惟有早定苗疆,以酬圣德。遂请墨卿过来,将李府家信,交付明明白白。墨卿看了,也觉欢喜。问差别昨夜的贼情,宝珠细述一遍,墨卿都唬呆了。从此回营,每夜着人上宿。
此时五月中旬,天气正暴。宝珠将五千水军,已练得精熟,号为靖海军,择定二十六日开兵,传令各营准备。这些将士,养歇四个月,一旦听见出战,好不踊跃!一个个磨拳擦掌,预备厮杀。到二十六日定更之后,军中放了三个大炮,用许多稻草扎成人形,上蒙黑衣,骑在大葫芦上,手执锡糊成的枪刀放在水上,用绳索前后联络,往下流慢慢飘去,令众将只在寨内虚张声势的助威。贼营中听得出兵,火炮烛天,金鼓动地,况此刻淡月未上,疏星微明,也看不真切,但见水中隐隐的,有些穿黑衣的,明晃晃兵器,随流而下,四面八方,炮声接应。众贼大惊,忙报入中军,邱廉因吴方丧命,这两日闷闷不乐。听说劫寨,连忙摆驾到前营,只听江声大振,水里无数的军士,冲波逐浪而来。邱廉传旨,夜晚之间,不知彼军虚实,万不可出战,吩咐枪炮矢石当先打去。众贼遵命,弓矢如飞蝗一般,枪炮如雨点相似,也有打中水里黑人的,但是打下水去,又慢慢浮上水来。众贼看见,格外慌张,摇头吐舌,无法可施。惟有将些弓箭枪炮不住的乱放,打得些影子在水里或沉或浮,虽然没有打退,也还不敢前进。贼营慌乱,整整闹到五更。对过鸣金才退回去。到日间,仍是水关紧闭,安静如常。夜间放炮擂鼓,又杀过来,又同昨夜一样,天明收兵。一连三夜,闹得贼营彻夜无眠,人人惧怕。到第三夜天明,未收伪兵,被贼人看见,个个大笑,原来是用稻草扎成草人,蒙着黑衣,竟被他赚了三夜,枉费许多火药,又放他好些箭。到晚又放出那草人来,众贼坦然无惊,安然而睡。如是又是三夜,众贼都笑道:“到底有点孩子气,哄人的事,只可一次,识破了就不值钱。”于是贼人都不介意。
宝珠见贼营不做准备,传令五千靖海军,二更天一齐杀出。这些兵丁练得纯熟已极,手取双刀,跨上葫芦,直冲过来。贼营全不准备,就有几个夜巡看见,只道还是假人,也不理论。谁知到了船边,发一声喊,一拥而上,贼人在睡梦中,来不及通报,五千人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得人头乱滚,鲜血直流,连水都红了,贼兵叫苦不迭。一直杀到中军,贼兵虽多,却不敢迎敌,奉了邱廉退避。宝珠到四更才收兵,整整杀了两更次,伤的贼兵无算,五千水兵回来,不少一个。宝珠欢喜,记了众人功劳,各有重赏。写了本章入朝,这是出兵以来第一次报捷。
邱廉到天明,方回中军,查点人马,死伤甚多,不觉大怒道:“姓松的孩子,如此诡计,孤同他势不两立!惟望诸位将军,努力争先,助孤一臂之力。”就自己当先,开动轮船,望上流直冲。宝珠传令各军,出寨迎敌,大开水关,诸将齐出。对面轮船飞也似的,渐来渐近。宝珠着五千水军,齐跳下水,又着人将稻草芦苇,连及短木长绳,望下流飘去,流到轮船旁边,轮子就绞住了。轮船远来,一股猛劲,水轮上护满稻草,旋转不动,只听天崩地塌一声,几十只轮船,炸去大半,贼兵要下水逃生,也来不及了。还是那邱廉来得快,跳下小船,才得了性命。宝珠吩咐众将齐出,赶杀一阵,可怜逃不及的贼兵,都被杀死,退了八十余里。官军只追了三十里,就遵令回军。获到大小战船,不计其数。水上死尸,七横八竖,不可胜计。宝珠全胜回营,赏劳众将,此时将士,个个拜服。
邱廉又折这一阵,心胆都碎,退到大浦,传旨连夜立寨,严设木关,用心防守,俟锐气养成,再图进取。次日宝珠去讨战,邱廉紧闭水寨,不肯出兵。宝珠冲了两次,也不能破,心里筹画,贼兵防备甚严,须有奇计,方可破得。想了一会,同紫云商量一回,又到陆营会过墨卿,各营巡视一遍,即吩咐众将,任凭苗兵挑战,不必理他,本帅破了邱廉,苗营自然支持不住。回到中军聚集众将听令。先取令箭一枝,对松勇道:“你领二十只小船做前锋,前船上尽装茅草、鱼油、松香引火之物,外蒙青布,去烧他水关。”松勇得令。宝珠又取令箭一枝,传上京营都统庆勋、副都统吴琪,吩咐道:“你二人带战船二十只,十员偏将,三千水师,今夜绕小路偷过贼营,在十里外小港内埋伏,候贼兵败下来,不可迎他前锋,只可剪他后队。”庆勋、吴琪遵令。宝珠连取几枝令箭,吩咐左军提督李文虎领四员偏将,十只小船,接应庆勋。中军大将孙再兴、副将许天麟,带弓矢三千,由小路抄出海口埋伏,贼兵到来,放箭乱射。右营总兵陈豹、副将刘晋升,带领洋炮三千,出海口会合孙再兴。五千靖海军,伏在水底,救应各路,恐贼人由水中逃去,但看火起,一齐杀出。刘斌领本部兵将,随着松勇火船,努力前进,其余将士随营。众将得令,各去行事。
次日天明,九通大炮,金鼓齐鸣,船楼上粗细乐迭奏三番,元帅起兵,各船排齐队伍,江声乱振,纷纷望下流齐进。宝珠坐在中军船楼将台上,中军官手执令旗,后面掌着帅纛,许多将士分列两旁,船上兵丁布满,杀奔前来。且说松勇二十只草船,离大寨五里先走,看见贼营不远,就放起火来,望水关前一拥而上。趁着北风,烧破水关,冲进水寨,贼营大乱,一派通红,风乘火势,火助风威,二十只火船,直冲到中军,贼兵烧得焦头烂额,哀声不止。宝珠大队又杀上来,贼兵无处藏躲,只恨没生双翅,一个个望水中乱跳。邱廉着慌,忙下小船,传旨后军速退。贼船纷纷的败将下来,当不起这些烧着的火船顺流而下,接着就烧,天气又暖,烟雾迷天,贼在下风,连眼都睁不开。后面官军紧紧追赶,火光冲天,炮声动地,邱廉领着些残军,只顾逃命。约有五七里远近,水面上五千靖海军,截住去路,混战一场,又伤去无数军士,抢夺了许多战船。邱廉夺路飞奔而逃,后面喊声渐远,心下稍安。忽听小港一听炮响,唬得邱廉魂飞天外,吩咐快快逃生。庆勋、吴琪领着战船,冲将出来,将大小战船,一冲两断。邱廉同前军逃去,后面贼船,只得跪下投降。庆勋、吴琪都叫捆缚,丢在水中,也不追扑。邱廉又折一阵,心慌胆战。李文虎也赶上来,邱廉没命的望海口而逃,沿路还丢了好些船只,逃去多少贼兵,只落得百余只小船跟随在后。正要出海,孙再兴、陈豹带领兵丁,扎定海口两边,弓矢火炮,疾如暴雨,邱廉大哭道:“我命休矣!”旁边有些贼将道:“大王休慌,臣等舍命保驾。”诸将手执团牌,护定邱廉,从矢石火炮林中,忿力冲过,可怜邱廉二十万水军,只剩三只小船五十余人下海。
宝珠大获全胜,各将上前报功,军政司记明功绩,获到大小船只军器刀枪,不计其数。宝珠传令,谓澎湖镇刘斌道:“总戎在此多年,地理熟悉,带领本部之兵,驻扎海口,如贼兵复来,总戎守定要害,不可放他入口。本帅再着孙、陈二将,领弓矢枪炮六千助你,千万小心,不可轻率。”三人得令。宝珠又分一万兵,十员大将,分守上溪、海澄、阳春等处。李文虎领五千精兵,做各路救应。许多营头,一路扎到海口,百余里声势相接,自己大营,就扎在大浦。次日一早,拜本入都,叙诸将功劳,首荐松勇、刘斌,也替墨卿列了名,又写了一封家信。忽然接到副元帅的报单,说苗兵见海寇大败,连忙退下去了。现在昆山立营,请令定夺。宝珠看罢,带着护从,排队到陆营来。各营将士兵丁,一齐跪接。墨卿迎进中军,居中坐下。墨卿先贺了喜,道:“我竟不知你是个将才,有这种谋略,我们只好甘拜下风的了。如不是你来,我真无法可治。”宝珠一笑。墨卿道:“苗兵也吓退了,我今日才放心。”宝珠道:“苗兵未曾摧动,尚在全盛,今天所以去者,非一定为海寇之败,因久处南方,其性耐不得热,今立营于乱山之间,乃取其凉爽。虽然退去,必将复来,吾兄不可轻视,守护格外要严。倘若疏于防闲,恐他乘虚而入。”墨卿道:“然则如何处置?”宝珠道:“我们还照常行事,紧守大营。我这几天也乏极了,正好让这几日伏天也教军士略为休息,养养锐气。而且海寇必不甘心,必然拼命来报恨,还有大干戈在后呢!你倒不可过于率意。”墨卿双眉紧锁,点了点头,沉吟一会道:“你也该防备才好。”宝珠道:“用兵的事,只好随机应变,那有个一定的章程?凭他怎样来罢了。”墨卿道:“你先着人堵住海口的来路。”宝珠笑道:“好谋略,亏你想得到。”正在谈笑,巡捕官进来禀道:“木都统、二少爷在辕门听令。”宝珠吩咐传进来。二人参见,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积寒暑松帅染微疴
决雌雄苗兵逢敌手
话说木纳庵、松筠参见二位元戎,禀道:“小将到汀州,悄悄在旁立了营,苗兵出来攻城,我等就虚张声势,放炮呐喊,要去抄他后队,苗兵果然吓退了。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昨夜忽然拔寨起兵,小将等会同了王总兵,赶杀一阵,伤其大半,其余逃去的,小将等也没有穷追。今日特来缴令。”宝珠慰劳记功。起身巡视各营,仍然吩咐紧守。墨卿送出营,上马回水寨来,一轮赤日当空,热得气都喘不出口。回到中军下船,进房舱,头晕眼花,竟支持不住。紫云扶他炕上坐了,两件纱衣,香汗都透,紫云替他松了玉带,绿云用扇子过来,微微扇着。宝珠皱眉道:“不消。”紫云送上茶来,他也不吃,说道:“我竟坐不住,要躺躺呢。”紫云道:“觉得怎样?”宝珠道:“不要紧,躺一会就好的。”紫云替他脱了袍服,只穿一件小纱衣,宝珠道:“几条金链子,在项上含汗呢,除掉他罢。”紫云道:“那不能,忌讳呢!金链耳坠,都是从小带惯的,万除不得,临走太太、大小姐还叮咛我,怕你胡闹。不然就把兜肚上索子除掉,还使得。”宝珠此刻不愿多说话,也不开口,就睡下来,嚷头疼心痛。宝珠身体本来娇怯已极,香闺绣阁,尊贵惯的,如今这种暖天,在个沙漠之地,陆续受了寒暑,前日在火里打了一仗,格外雪上加霜,况且费尽心机,一刻消闲也没有,此时从赤日里回来,就一齐发作。紫云慌做一团,坐在炕边,扯着他的手,只说怎么好呢,请大夫进来瞧瞧罢!宝珠道:“你别忙,军中不比别处,是慌不得的,况我是个主帅,不可乱了人心。墨卿又不中用,你不必声张,一会我就好了。”紫云道:“你倒自在,大夫是要请的,听说营里现在有几个。”宝珠道:“你要请,就吩咐松勇去传说,不是有病,不过天热,怕的受暑,预先吃剂药调理。大夫既来,就不可放他回去,着中军巡捕守定他在舱里,没有泄漏。”紫云亲自出来,同松勇说了,忙到陆营去请不提。
紫云回房舱,见宝珠粉面通红,哼声不止。只管上前来问个不住。宝珠嫌烦,也不理他。紫云道:“你怎么不言语?太太、大小姐又不在这里,教我怎么放心呢?这个担子我可担不起。太太、大小姐千叮万嘱,把你这宝贝交与我的。”宝珠听到此,不免想起家来,哭道:“依我的意思,我竟不干了,要你送我回去才好呢。”紫云眼眶一红,听见这番说话,反笑起来道:“真是孩子说话,不象你这明白人讲的。国家大事,来去可以自由的吗?”宝珠发急道:“什么大事小事,也不能捆在我这个小女孩子身上!我要不管,就不管了,谁敢奈何我?”紫云见他一腔怨恨,满口胡言,而且知道他娇阁性子已惯成了,平素又有点孩子脾气,闹起来,除了大小姐,没有那个敢驳他,只得答应道:“是了,果然是不干的好,也要等你身体结实,才能同你回家。你且安心养病。”宝珠道:“我等不得,我顷刻就要到家呢。”紫云道:“胡闹,就这样回去,大小姐要讲话的,你可当得起?且耐烦些,我替你再想主张。”宝珠道:“好姐姐,你就替我告病,晚上你就写本章。”紫云随口应道:“很好,就这么说。”只听松勇在外叫道:“紫云姐姐呢?大夫来了。”紫云道了一声请。松勇不敢进内,仆妇领着大夫进舱。大夫见紫云容颜美丽,衣服鲜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忙上前请了一个安。到炕上面前,参见元帅,就在炕沿下跪一一只腿,细细诊脉,对紫云道:“帅爷贵恙还不妨事,不过暑受重了,操心的人,身子又弱,倒要保重。清化疏散,就可无事。”紫云道:“全仗高明,我们少爷自有重酬。”大夫连称不敢。医官出去到前舱开了方子,松勇拿着送进去,紫云看过,吩咐派了药,紫云亲手煎好,调凉了送到宝珠口边吃下去。停了半日,就清凉许多,头疼已好,紫云大为欢喜。一连吃了三剂药,业已全好,营中一个不知元帅有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