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鸣珂里桂府门口下车,有人通报,宝珠领着两个兄弟进来,桂荣已接到厅口。宝珠进厅,同桂荣平拜了。松筠、松蕃上前,见老师叩贺。桂荣也还了礼,就拉宝珠上炕,自己对面相陪,让松筠、松蕃上首椅坐了。大家寒温几句,吃了一杯茶。桂荣起身,邀请三人入内,进了一座垂花门,上了花厅,见大半都是同年世好,个个迎将上来,让宝珠坐下。松筠、松蕃也有些同年拉去同座,自有魁蓬仙等陪住。李墨卿道:“秀卿,今天为何来得迟?”宝珠笑道:“还是你们来得早。”云竹林道:“这是夫人拖住腿了。”墨卿道:“夫人尚没有,是姨奶奶拉扯住了。”椿荣道:“怎么先有姨奶奶呢?”墨卿笑道:“而且不止一个。”众人七嘴八舌的取笑。宝珠因文卿在座,总不敢言。只见张山人从后边踱将出来,宝珠忙上前拉了手。张山人满面笑容,问了几句闲话,细看宝珠同人都是冷冷的,不似从前热闹,举动之间,时刻抬起头来偷看文卿脸色。老翁心里明白,倒有些可怜他,自己就走开了,笑道:“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吃碗寿面。伯华还放不开,要我替他画条幅,画了不算,又要我题。这些英才在此,偏教我这老朽呕心血!”文卿笑道:“画的什么?”张山人道:“是落花蝴蝶图。”墨卿道:“何不敢出来大家瞧瞧?”桂荣道:“午后没有事,再看不迟,还要借重诸君大笔呢!”潘兰湘道:“老先生题的,是诗?是词?”张山人道:“我搜索枯肠,写了一片《梁州序》,看不得的。”说说笑笑,已摆开桌子。桂荣请客入座,吃了面,众人散席。桂荣邀了墨卿、文卿、宝珠、张山人、云竹林、潘兰湘进后面书房,见酒席摆在当中,张山人道:“才吃过的,怎么又吃起来?”桂荣笑道:“刚才吃的面,没有多吃酒。如今吃饭了,正好多用两杯,几个知己,大家谈谈。”请张山人首席,兰湘等依次坐下。云竹林因他老泰山在坐,不肯僭许、李二位,就同宝珠坐在上横头,桂荣、椿荣主席相陪。桂荣敬了一巡酒,又出来张罗这些亲友们坐,或下棋抹牌,各样顽意儿。有爱清净的,就同几个知己坐着闲谈。桂荣各处照应了,又来席上每人面前劝了两杯。文卿笑道:“你也留我点量,停回行令再吃也好。”上了几道菜,张山人议论风生,娓娓无倦。诸人将些疑义来叩问他,张山人竟是问到那里,答到那里。兰湘道:“老先生真是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无不精通,至于小技,更不消讲了。”张山人道:“谈何容易!天气难明,谁能通解?自开辟以来,轻清上浮者为天,重浊下凝者为地。共工战败,撞倒不周山,就折了天柱,从此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后来女娲氏炼石补天。这些话,见诸史策,我看似乎荒唐。人的脑,那来这么结实?就是补天,又如何下手呢?”宝珠道:“年代也不符,女娲之后,炎帝六传,才到黄帝,要说舜流共工于幽州,那就更远了。”张山人道:“难讲。”桂荣道:“仓颉造字,毕竟楷书在先,还是草书在先呢?”张山人道:“草书在先。古文造字之义,不过拟声象形,也有许多不妥处。即如出字两重山,常读重字,重字千里,当读远字;矮字明明委矢,当是射字,射字寸身,自然是个矮字,如今颠倒过来,故字义有些不自然。”众人大笑道:“一点不错,或者后人弄讹了,也未可知。”墨卿道:“男女之欲,是阴阳配合,自然之气。但女人妆饰,是谁制作出来的呢?”张山人道:“大约轩辕制衣冠,自然也分个男女。后来世风不古,竞尚奢华,越制越精,愈趋愈下,弄得翠羽明珰,粉白黛绿,金莲一动,香气袭人。”宝珠听他们谈,低头不发一言。文卿道:“缠足之始,是南唐李后主,想来是不错的。就是齐东昏的步步莲花,也还不能算小脚呢!”张山人道:“后主宫中行乐,不过同窈娘取笑,用棉把他脚缠成新月之形,并非紧紧裹小,必使尖如莲瓣。且《杂事秘录》云:辛女莹的脚,跗丰妍,底平指敛,约谦迫袜,收束微如笋然。楚中原是略加缠足,不使散放的意思。女莹的脚,照工部的尺折算,只得五寸四分,也同今日旗人一样。谁知后人相习成风,矫揉造作,量大较小,使小儿女受无量之苦。如今更有多少旗人也改汉妆,虽怪后主作俑,究竟是愚民自寻苦处。”文卿笑道:“美人非缠足不可,才显得腰肢柔媚,体态娇娆,不能再好的。女人一双大脚,有何意味呢?”椿荣道:“我看缠足一层,不啻造作诲淫之具。”宝珠满脸通红,手拈衣袖。张山人望了文卿一眼,笑道:“我还有些事不明白,人比小脚是金莲,女子的脚,取其尖瘦,怎么象个金莲?如果真象个莲花瓣,胖而且圆,也就不甚好看了,真是拟于不伦。”众人大笑。桂荣道:“刚才老先生题的《梁州序》,音律是讲完了,我于此道,就不甚好,看见时,也依着牌子填几句,不知可入声调?还有什么南曲、北曲,我一些不懂,究竟有何分别?”张山人道:“怎么没有分别?人只知南曲有四声,北止有三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内,而不知平去两声,亦有不合。崇字南音曰戎,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北读为妒。诸如此类,不可枚举。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北声,南曲以亢高为法,北曲以字面透足为法。即一韵为音,也有不同,如一东韵东字声长,红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如三阳七江,江字声阔,减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择其实者而施之,在人自己会义。分宫立调,是制曲第一要紧。绵绵富贵,则用黄钟;感叹悲伤,则用南吕。其他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有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桂荣道:“《九宫谱》可以为法么?”张山人道:“自从《九宫谱》一定,只知改字就声,总不能移宫换羽,真是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入《礼记》。”说罢,哈哈大笑。文卿道:“词同诗,竟大有判别呢!”张山人道:“诗词一理,原可以作得词,即如《黄河远上》这一首,我念给诸位听: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众人听罢,个个点头。文卿道:“请教老先生,古诗以何为宗?”张山人道:“四言以三百篇为宗,太似则剽,太离则诡,故补笙诗不脱晋人俊语。五言自西京诸家,各有一副真面,梁陈之际,体卑质丧,名作寥寥。至唐陈伯玉,扫除积弊。七言权舆,独标丰格,初唐颇尚气韵,李、杜出而始极其变,后有作者等诸自刽无讥可也。”文卿道:“近体以何为宗?”张山人道:“阴、何、徐、庚,五律之先声也。后主、王、孟,以淡远并辔,李、杜以壮丽齐名。金、崔、李、高,七律之正轨也,浣花如鲸鱼掣海,青莲如健鹤摩空。至于绝句,更难定论,虽工部高才,未传佳句,不得谓葡萄美酒、寂寂花时,獭祭者可学步也。”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首肯。墨卿道:“老先生所题的词,何不取出来给我们学学乖?”桂荣着人取来,众人起身围拢来看。不知画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传警报外甥逢舅氏
惩不肖阿姊似严亲
话说众人看这条幅,画着一湾流水,有些落花芳草,两个蝴蝶,一上一下的飞舞,画得秀媚非常。墨卿赞道:“兼工带写,恽寿平、徐熙合为一手。”文卿对宝珠道:“你画得出么?”宝珠摇摇头。张山人道:“他不过不及我老道,还觉得比我秀媚些。”再看题的词是:
阳春有脚,流年似水,一片闲情,空惹红悲绿怨。花开花谢,年年枝头香梦。草际微风,幻相庄生变,韶华如梦无滋味。我欲寻春入洞天,洒尽了胭脂泪。
众人大赞。张山人道:“老夫搜尽枯肠,诸兄莫笑,这个就算抛砖,来引诸君珠玉。”众人道:“真是珠玉在前,我们如何落笔呢?”张山人道:“不必太谦!”众人你推我让,推到许文卿,文卿对宝珠道:“你先来。”宝珠道:“怎么轮到我呢?还是诸位年兄先请。”文卿道:“都是要做的,就先写出何妨?偏你游游移移,令人不爽快。”又冷笑一声道:“我的言语,你是不肯听的?”宝珠又不敢驳回,心里不乐,低下头去。张山人忙笑道:“松世兄,你就先来。”文卿这么说着,宝珠满怀委曲,只得信笔就写。有个家人上来回道:“请少爷回去。”宝珠道:“有甚么事?”家人道:“没有甚大事。”宝珠道:“谁教你来的?”家人道:“是大小姐传话出来的。”宝珠见说姐姐来叫,就有些慌张,起身告别。桂荣兄弟那里肯放?张山人等也是苦留。宝珠不肯,众人执意不放,宝珠只得实说道:“家姊呼唤,万不能不回去的!”。墨卿道:“放他回去罢,你们可别累他受罪!”张山人点点头。文卿笑道:“墨卿明日倒是受不了的罪呢!令正在家,先拿兄弟炼炼工夫,手头子才快呢!”墨卿笑道:“你威风别使尽了,你不能永不订亲。有这一天,教你如我就是了。”椿荣道:“文卿选到今日,到底要拣个什么美人?”文卿大笑,宝珠脸一红,一言不发。桂荣道:“你也将这《梁州序》题成功,再去也不迟。”文卿道:“这话不错,不能题一半搁下来,也没有这等忙法。”宝珠奋笔疾书,写成看了一遍,递与张山人道:“没有思索,不知说些什么,请老先生改正。”张山人道:“休得过谦。”因朗诵道:
朝霞一色,春风半面,几处落红庭院。良辰美景,空教蝴蝶双飞。六朝金粉,三月烟花,过眼休轻贱。花飞莫遣随流水,芳草天涯未归,洒尽了胭脂泪!
张山人拍案叫绝,众人赞不绝声。张山人又念两遍,忽然看看宝珠,又看看文卿,不觉长叹一声。宝珠双蛾微锁,低首无言,众人不解,也不好问。宝珠同众人作辞,众人起身要送,宝珠拦住,桂荣弟兄说道:“客不送客,我们愚弟兄代送罢。”众人都约宝珠晚间早来,宝珠答应,又推住椿荣道:“二哥请陪客。”就同桂荣出书房,到前厅叫了两个兄弟,一齐谢了桂荣,桂荣再三相订晚间必来的话。
才到厅口,见执帖领了李荣书进来,宝珠等抢步上前请安,李公笑嘻嘻的拉住了,道:“来迟了。”桂荣道:“小侄生日,还劳年伯的大驾。”李公道:“好说。”就踱进来。宝珠等也只得在后,跟随李公上厅,祝了寿,桂荣让他上炕,李公盘腿坐下,笑道:“我真来晚了,面也赶不上吃。你们这意思,吃过面倒要走了?”宝珠道:“姐姐着人来唤,不知有甚么事呢。”李公笑道:“别要理他。有话讲,就说陪舅舅的,他敢不依,舅舅把两根胡子同他拼了!”说罢,仰天大笑,又同桂荣周旋一番。桂荣道:“年伯,晚间赏个光罢?”李公道:“谢谢,改日再扰,今天还有点小事。”桂荣道:“张山人在书房里,年伯何不会会?”李公道:“我也不见他了,而且不能久坐,一会就要去了。”宝珠道:“舅舅忙什么?”李公道:“我刚才在德二老那里,听得海疆信息不佳,又告急到京。他忙得什么似的,到内阁里去了。”桂荣道:“年伯可知道些情形么?”李公道:“也不甚清楚,德二老还没有见着本章,但听说和亲王大败,元旦就被人偷了营去。”宝珠道:“这是前天就有信的。”李公道:“至今没有打个胜仗,连日天天有报,沿海一带,遍地是贼,又失了两处城池,和亲王退守省城,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如何是好呢!”桂荣道:“亲王过于仁厚,不是个将帅之才。”李公道:“可不是。”谈了几句。吃了茶起身,宝珠也告辞了,一同上车,桂荣作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