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屏拉了紫云、宝林出房,到夫人面前,谈了片刻,对宝林道:“我还到大姐姐房里细看看。”宝林道:“没有看头,蜗居的很!”银屏先走,宝林、紫云随着到后进来,宝林道:“那边是帐房,这边坐坐罢。”银屏进内一看,是明三暗五,还有两个套房,收拾得十分富丽。中间一带玻璃屏,隔着外间,净几明窗,排着琴棋书画。转进里间去,上面一个紫檀落地罩,一张玻璃大床,丝帐金钩,红须绣带,床上罗衾鸳被,叠有二三尺厚,五彩绚目,香气袭人,衣柜书架,陈设得灿烂辉煌。推开一扇镜屏,内里有个小天井,玻璃篷罩,作向套房里一望,迎面一张大炕,几上摆着个大玉瓶,一枝孔雀翎,有五尺多长;宝镜妆台,其精工华丽,同宝珠房里大同小异。银屏略看一回,赞了几句。转身在正房坐下,见处处房里挂着宝剑,问:“这许多剑,有何用处?”紫云道:“这是大小姐最爱的东西。”银屏道:“姐姐会舞剑?”宝林道:“不会。”银屏不信,紫云道:“是真不会舞。”银屏道:“究竟这些剑可有好的?真宝剑想来是寻不出的。”宝林道:“我床栏杆挂的,同壁上是一对。这支虽不是宝,也就削铁如泥,吹毛可过。”银屏道:“取下来瞧瞧。”宝林将壁上一支剑取在手中,递过来。银屏细看,见鞘子是金镶玉嵌,七宝装成,却拔不出来,道:“怎么不得出来呢?”宝林道:“我来。”随手掣出,其亮如雪,其利如风。银屏有些害怕,忙道:“套起来罢!”宝林一笑,将剑入鞘。银屏道:“倒没有人敢闯进来做混帐事呢。”宝林啐道:“你真是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彩云等送过茶,银屏道:“我们逛园去罢。”
宝林吩咐彩霞出去传话,着花儿匠以及各处院中执事人,齐教出来,只留老园丁在内;又传几个老婆子都进园伺候茶水,带了紫云还有五六个小环,慢慢由明巷踱进园门。过了几层亭园,狂花扑鼻,香草勾衣,一带疏篱花障,委委曲曲。顺着走了一会,到一座小亭,略看一看,那边就是一带长堤,桃柳相间,河面并不甚宽,隔岸绿竹丛丛,看不见那对岸景致。沿堤走着,过一座小红桥,接连一株松树,密密层层,转出松林,假山隔住,好象没有路径。由山洞入去,就是一条石路,仰视上边,微微露着天;俯视石池,中有几个金色鲤鱼,穿来穿去,深处有张石桌石床。宝林道:“转弯罢,那里上月台,没有什么意思。”银屏道:“我们瞧瞧再回来。”上了月台,一望看见并不是来的这条路,但见长廊曲槛,画栋雕梁,好鸟醍醐,名花摇曳,犹如身入画图。又下了台阶,出了石洞,一带画廊,进一个月亮门,是座花厅,三面五色玻璃窗,当中挂个猩红夹纱金线帘子。彩云将帘子打起,吊在个点翠银蝴蝶上面,里边陈设雅致,悬着匾额,是“松风馆”。四人坐下歇息,早有老婆子送茶进来,小丫鬟接了献上。四人坐了一会,起身慢踱,穿过花厅,见一面峭壁,一面是水,而且河面甚阔。银屏道:“没有船,如何得过去呢?”宝林道:“那不妨,紫云,你引路罢。”紫云就前走,众人随后,顺着峭壁,走有几十步,有个花栅遮住,绕过山脚,现出一条羊肠小路,曲曲折折,竟看不见水了。不多远,又到一处,是个船室,题着“枕流吟舍”。四人入内,在窗一看,只见流水滔滔,鸣泉琤琮。四人凭窗闲眺,顽了一回。走出船室,又到长堤,一座大石桥,高而且阔,两边红栏。四人上桥,见两行衰柳,低罩波心,几点浓阴,平铺水面;桥下五色金鱼,往来游泳,不减画上平桥景致。四人倚栏而望,心荡神怡。紫云指道:“那边芙蓉,今年倒开得盛呢!”银屏道:“我们何不去赏玩一番?”宝林道:“有船去近,岸上绕了去,有好半天走,只怕那金莲要疼呢!”银屏道:“这园子如此曲折,不知是谁的布置。”宝林道:“本是个老园子,还是我们曾祖老太爷的赐第,在我们祖太爷手里,托张山人修过一次,改了几处。前年你二姐姐丁忧在家无事,我们商议,改造了许多。”银屏点头道:“你们胸中,真有丘壑!”见旁边有个渔竿,就拿起来钓鱼,停了一会,顺手扯起个金色鲤鱼来,众人大笑。银屏四面观望,见对面是个半山亭,颇为轩敞,面前一带梧桐,环列如屏,背后一堆危石,叠成高峰,恰有十几丈,好象得炉峰的模样。峰头上一道瀑布,由亭角边喷珠漱玉,就如在树顶上倒飞下来,向东一个大宽转,泻进竹林中去了。银屏道:“好呀!惟有源头活水来。我们既寻过源,何不再去溯流?”于是下了石桥,随着泉水走去。远看这道水,好象碍路,及至行到近处,水却流进石洞里过去。进竹林深处,有一个花阵,列着人纹,六曲雕栏,排成亚字,上面一所庭院,明三暗五,玻璃西洋房,窗格尽糊绿纱,映得几席皆青,须眉尽绿。摆列炉瓶等件,十分古拙,后边有几间小小退步,四人由后进出去,满地下草铺茵,绣鞋踹在上边,绵软可爱。正在赏玩,见一只白鹭从面前飞过去,银屏忙看时,见他飞到一个楼槛上,歇了一翅,又飞回来,到菊花丛里不见了。银屏道:“有趣,有趣!那高楼所在是什么?好象宝塔,怎的那么高?”紫云道:“是四宜阁。”银屏道:“这命名,是何取意?”宝林道:“这有什么难解,不过取四时皆宜的意思。楼有三层,园中景致,看得一大半呢!”银屏道:“园里有多少亭台?”宝林道:“正经名胜,也不过二十余处。”银屏道:“今天游不完,我脚倒走疼了,大姐姐倒还能走呢。”宝林笑道:“我也是勉力奉陪。”银屏道:“不如到楼上望望去,倒可以收览名闺秀气。”宝林道:“好虽好,也还有一会去呢。你教紫云扶住你罢。”银屏道:“可以不消。”宝林道:“你不要,由你,我是要人扶的了。”紫云道:“本来怪不得,大小姐的脚,太瘦很了,脚下没有劲,站立不稳。”银屏道:“那也不然,你小姐的脚还不瘦吗?他还在外边走动呢!”紫云道:“瘦虽一般瘦,比大小姐长多着呢,也是不能多走。”彩云道:“这也有个习惯自然。”宝林目视众人,大家会意,不言语了。
四人谈着,分花拂柳,度水穿林,过了几处峰峦,绕了许多亭阁,已到四宜阁前。这阁是园中的主楼,虽是个三层,连下面一层,算共是四层。向上一望,飞檐挫角,直矗云霄。半边依山,半边傍水,有个白石台基,一带的石栏绕护。面前是个十亩芳塘,还有些芙蓉,开得深深浅浅,清风一动,流水皆香。上边有细银丝,穿成帘子。四人进内,见是十六间,作个八面样式,面面开窗,都用厚的大玻璃镶嵌。内里也隔作八处,又分出阴阳明暗,各成形势,竟是迷楼的款式样子。宝林道:“你们领着我,还出不去呢!”紫云道:“我也不甚清楚,彩姐姐还认得点。”银屏道:“索性上去走走。”吩咐小丫头在下伺候茶水,于是转上楼梯,上第二层,是十二间,空出一转回廊,作了六面样式,也是雕窗石槛,分作六处。一处一样的摆设,有雅淡的,有奢华的,有古拙的,有堂皇的,有简洁的,有富丽的,各不相同。游了一会,又上第三层,是八间,分作四面,外面又空一转回廊,也有石栏环绕,中间分作四处,窗格雕镂精工,陈设格外清雅。此处地势既高,襟怀更爽,凭栏远望,满园景致,大概俱在目下。俯视下边,池水清涟,飘红泛绿,石堤萦绕,好似玉带一般。一条短短红栏,直入松林里面。对岸是一片宽阔地面,尽是竹林遮住。竹林内隐隐露出多少秋花,红红紫紫,辨不出什么花来,但觉得红绿相间,颇为可人。西北上是幽香谷,丛桂山房,接连小龙山,梅花岭;那边桃花源,杏花村,以及渔庄蟹舍。这些近处名胜,如在目前。还有些远处,同背山的地方,看不明白。但见修竹成林,奇林拂影,好花欲笑,怪石凌空,山似列屏,水如环带,有连有续,不犯不重,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四人细细赏鉴,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银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一发上去顽顽。”四人又转上来,却是四间,分作亚字式,里边陈设不多,俱皆古雅,正中一张石桌,一个大铜鼎,一张瑶琴。众人在窗口一望,觉得此身如在空中,飘飘然有凌云之想,果然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银屏道:“很有个趣儿!”再看园中台榭,罗列如星,远处人家,闾阎扑地。宝林进来,坐下道:“我倒有些害怕了。”银屏笑道:“我是你个知音,何不弹套琴我听听?就弹个《凰求凤》。”宝林道:“这高处不要胡说,恐怕天上听见。”银屏道:“什么鬼话?”宝林笑道:“你可知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神’两句么?”银屏道:“笑话!那我不管,你快些来弹罢!”不知宝林弹是不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诸大臣会议论军情
三小姐清谈成雅集
话说银屏要宝林弹琴,宝林笑道:“我不会,晚上教宝珠弹给你听。”银屏道:“好姐姐,不要做作了,请弦弹两声罢!”宝林道:“怎么叫做两声?外行话,不怕讨人笑?紫云,你过来弹罢。”紫云道:“我弹得不好。”银屏策板,再三央告,紫云只得和了弦,弹了一曲《良宵》引一曲套,声和韵细。紫云弹起来,清清冷冷,真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银屏听得高兴,那里肯罢休?又逼着宝林弹《平沙落雁》,还要弹《归去来兮》,闹得不可开交。紫云笑道:“不弹是过不去的,大小姐弹套《平沙落雁》罢!”宝林道:“你就吹起箫来。”正襟危坐,理动琴弦,紫云吹箫相和,格外好听。激烈处,就如冯夷击鼓,列子御风;幽咽处,又似赤壁吹箫,湘江鼓瑟。弹了好一会才完,宝林起身,银屏欢喜不尽。宝林道:“是时候了,我们下去罢。”四人下楼,银屏还要去逛,宝林不肯,说道:“明天再来。”银屏脚也难走,只得依了。穿过一个山洞,就是石堤,银屏道:“又不是我们才来的这条路了。”宝林道:“此刻从这边过来,是拣近路走的,那里就是半山亭的后身。”用手指道:“你不见那道泉水么?”又走了几步,见柳阴之下,着两匹白马,锦鞍绣辔,金勒银环,神骏异常,原来就是宝林、宝珠的坐马。姊妹两个游园,一时嫌路远难走,就骑马前去。那边也有个射圃,连两个小公子还进去习习弓马。今天马夫知道大小姐逛园,恐怕要马,一时来不及,就备起两匹马来,先拴在这里伺候,是个备而不用的意思。宝林道:“谁吩咐备马的?”紫云回说不知道。彩云道:“马夫恐小姐要马,伺候不及的,所以先预备着。”宝林哼了一声。银屏道:“大姐姐会骑马呢,真是文武全才。请上马跑这么一趟,不好吗?”宝林道:“是宝珠的马,你教他骑去。”银屏道:“姐姐凡事都是推他,可不无趣?我知道你要人拉皮条牵马呢!”笑对紫云道:“你肯不肯?紫姐姐是个老手。”宝林笑道:“你理他呢,他这嚼蛆的,是取笑我们。”彩云道:“这个东西,我怪怕他的。”银屏大笑,又逼着彩云去牵。彩云就去树上解了丝缰,拉过一匹劣马来。银屏道:“请乘骑。”宝林笑了一笑道:“我今天被你闹够了。”就将一件藕花洋绉衫子脱下来,交与小丫头,里边穿一件大红洋绉小袖,把玉色洋绉裙子分开,两边扎好,露出鲜滴滴的大红镶边大脚裤,紧了绣鞋上的兜跟带。彩云带过马来,他一手在鞍心稳了稳,一只小金莲在金蹬上微微一搭,飞身上马。彩云上前理好裙幅,宝林一笑,对银屏道:“我失陪了!”银屏道:“那不能,一同回去。”宝林也不理他,摧开坐马,沿着长堤雾滚烟飞的去了。银屏喊道:“快别跑!跌下水,不是耍处!”宝林那里看见?倒转弯去了。紫云道:“不妨,骑惯了不会跌的。”说着,慢慢踱回来。
有个书童在明巷里牵马出来,紫云问道:“大小姐才进去么?”书童道:“进去一会子了。”银屏等到了内房,见宝林已在夫人房中。银屏道:“大姐姐你好,也不等等我!”宝林低颦一笑。彩云在小丫头手中取过衣服,替宝林穿好。夫人道:“林儿这光景,又跑过马了?”宝林笑道:“二妹妹放得过我么!”紫云道:“不知可曾开过饭呢,少爷也该回来了。”夫人道:“今天还早,你少爷才回来。”银屏道:“一心记挂着少爷,真象个姨奶奶。”紫云一笑,就进去了,银屏也拉进宝林来。三人进到了内间,宝珠正在房里看书,红玉、绿云在外拌嘴,宝珠也不理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刺刺不休,正吵得热闹,见了宝林进来,都静悄悄的,侍立一旁。银屏等三人进房,宝珠放下书本,起身笑面相迎,道:“银妹妹去游园,可曾寻梦么?”银屏道:“怎么没有?关门赎当,把个杜平章气得不认女儿了!”宝珠脸一红,不言语。宝林道:“你今天回来得迟些?”宝珠道:“今天会议苗疆事件,耽误了好一会子工夫。”宝林道:“苗疆什么事?”宝珠道:“有个海寇叫做邱廉,自称众义王,在澎湖沿海劫勍客商。刘总兵剿过几次,散而复聚。如今勾连苗蛮,居然攻城掠地,水陆并进,声势甚大。总兵官挡不住,告急上省,督抚会同提镇了几处兵,全不济事,已失去几个城池,势如破竹。督抚上本到京,昨夜三更才到的。主子震怒,着诸大臣商议,差人前去,不知如何。”宝林等听罢,个个惊心。银屏道:“怎么好呢?离此地有多远?”宝林道:“远多着呢!同我们家乡倒是邻省。”宝珠道:“他尽用轮船,由海到天津也快。”银屏道:“我家舅太爷、不久放的我们那里巡抚。这差倒放坏了!”宝林道:“你舅太爷是谁?”宝珠道:“姓庄,姐姐该知道。”宝林道:“提起来我知道,我们六房里那件事还亏他呢!前天在你房里,见有他封信,卖情的了不得。可叫做庄廷栋?”宝珠点点头,笑道:“正是他。”银屏道:“现在朝廷可有能人?你同我哥哥保举几个去灭贼。”宝珠道:“那来能人呢?这些做官的不过念几句烂时文,作个敲门砖,及至门敲开来,连诗云子曰都忘记了,那个有实在经济?看今天会议的神情,就知道了。个个都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议论多而成功少。”银屏笑道:“骂得利害!你讲的什么来?”宝珠道:“我听他们讲罢了。”宝林道:“究竟会推那个去?”宝珠道:“还没定呢。”银屏道:“这是你们做官的报国之秋,你何不讨个差去走走?定下来,既可为将来辨罪,又可以千古留名。”宝珠笑道:“多少前辈先生,束手无策。我个小小女郎,既得甚事?不遗臭万年够了,还想留名千古呢!”银屏也笑道:“竟是会推你去,你怎样呢?”宝林道:“那也说不得了,逼着要去。”银屏道:“那还了得?不知想坏多少人呢!就是主子,也舍你不得。”宝林道:“你才怕什么似的,倒又来胡说!”银屏道:“我一个人愁什么!何必因未然之愁烦,误我眼前之快乐?不许再说了,我们想件案事排遣排遣,解了闷儿。”宝林道:“你要解闷,我们是不中用的。”银屏笑道:“这个也怪我么?”宝林笑道:“好妹妹,我的不是。”银屏道:“想起来了,我们昨日分的题目,还没交卷,何不写出来看看?”宝林道:“我们还没有做。”银屏道:“几句诗,拿笔来一挥就成功的。不过借此消遣,不然,那来许多话谈呢?”就自去翻了几张花笺,取过三支笔来。宝林道:“你真不怕费心,我们做诗,十年九不会,一时未必写得出来呢!”宝珠道:“就写几句陈诗,集首七绝罢。”
三人在案前坐下,奋笔疾书。宝林先写出来,银屏、宝珠也是一挥而就。先看宝林的,是美人娇、美人颦:
美人娇
悄说低声唤玉郎,罗衣欲换更添香。大街夜色凉如水,乞借春阴护海棠。
美人颦
银斜日解明瑞,得雾空濛月转廊。说与旁人浑不解,为郎憔悴却羞郎。
宝珠先赞道:“温、李靡艳,庚、鲍风流,好在谑不伤雅。”银屏笑道:“你别替你姐姐盖面子罢!为人想得憔悴,只怕连相思病都想出来,就早些把李墨卿教回来,乞借春阴护海棠不好吗?”宝林满面飞红道:“你看说得可寒酸,这个丫头不爱脸极了!”银屏笑道:“原不爱脸,不然倒不把实话告诉人了。”宝林道:“我来瞧瞧你的,别开出笑话来给人瞧!”说着看题目,是美人悲、美人痴:
美人悲
一片花飞减却春,繁华事散逐风尘。新愁旧恨都难说,从此萧郎是路人。
美人痴
疑是蟾宫降谪仙,良辰美景奈何天。花飞莫遣随流水,愿作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