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刻泰伯和已到,李公出去迎接进来,就陪他入房。细细诊了脉出来,李公陪上东厅,分宾而坐。茶罢,李公道:“舍外甥的病症,在吾兄看怎么?”秦伯和道:“贵恙虽重,看来大事无妨。令外甥受了郁闷,着了重凉,气裹住食,胸次不通,加之吃了补剂,虚阳上升,所以不省人事,烦躁乱言。必得先要散了外感,消去痰滞,自然清减。”李公拱手道:“全仗高明。”伯和连称不敢。开方送与李公看过,告辞而去。李公着人配药,赶忙煎好,还是宝林、紫云灌下去。外边李公同宝林等劝夫人用饭,夫人勉强吃了点子。李公不放心,同儿子也未回去。宝珠睡到将晚,觉得清醒了。夫人摸他头上热,也退了许多,说话也就明白,心觉心里不宽,闷得难受。此刻大家放心。李公到晚饭时,催着人煎了二和药,还叫用药渣揉揉胸口,李公就同墨卿回去。
且说紫云将药渣用新布包好,微微掀开锦被,慢慢揉了一回,宝珠道:“别揉罢,肚子疼呢。”紫云道:“那个怎样?趁人不在这里,替你收拾下子。”宝珠道:“也好,我倒不知道了。”紫云看了一看,半点全无,骇然道:“怎么倒干净?”宝珠道:“去掉它罢。”紫云正收拾清楚,夫人、宝林已走进房,夫人坐上床沿道:“好孩子,你此时可大好了。”说着又笑起来。宝珠道:“娘同姐姐操心了。”夫人道:“好了是大家的福。”宝林道:“你如今身子爽快些么?”宝珠道:“就是心闷得慌,还有些喘,肚子又痛了。”宝林劝夫人歇息,夫人不肯,着金子将烟具移在外间炕上,宝林也吸了两口提提神。夫人要取被褥,就在炕上住宿,宝林若劝道:“娘不要着了凉,如一定不放心,我今夜进来歇罢。”夫人才肯回房。紫云早将自己铺盖移在绿云床上,又取了两床锦绣被褥叠好,请大小姐安歇。宝林吩咐彩云、绿云守上半夜,紫云、彩霞守下半夜,自己也起来照应几次。夫人不住的进来探看。次日又请泰伯和来看,服了药,外感痰滞虽清,腹胀胸闷,总不得好,人都不知他经水不调,何能见功?延了几日,夫人又慌起来,仍请李公商议。李公想了半日,道:“这姓泰的医道也算好的了,其余更不足信。不然,请了张山人来瞧瞧,他是九流三教,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年纪也高,或者有些见识。”夫人无可无不就,就催李公去请。李公着跟班同松府家人拿帖去了。
候至将晚,张山人才到,李公接上厅,略坐片刻,即邀请入内。张山人慢慢走着,细细赏鉴,好个香闺绣阁,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这个出色美人。小姐见他年老,又是几代通家,又不回避。大家见礼,夫人道:“倒劳老先生的驾,改日着小儿登门叩谢。”张山人道:“岂敢岂敢。”又看看宝林,也是个夫人品格,但觉得威严太重,蛾眉微竖,眉欲语而含情,凤眼斜睃,眼乍离而仍合,姿容绝世,华光射人,一段风流俊俏,从骨髓里露将出来。张山人暗想光景,虽与他妹子不同,标致却与他妹子一样。转眼看见几个侍儿,站立一边,个个矜贵不凡,美丽异常,心里暗暗称奇。到床前坐下,宝珠谢了几句,看了脉,又着人将日前所吃的几个药方取来一看,心中猜着八分,但不好出口,笑道:“小便通不通?”紫云低头答道:“不见得。”张山人已了然明白,起身告辞,同李公出去开方,专用调经的药,如阿胶、牡蛎、川芎、当归,更有桔红、木香,化痰降气,开了出来,又用藕节做引子。倒坐了好一会,同两个小公子谈谈。暗想两个孩子还好,都是极品相貌,小的是个科甲,脸上气色,今秋有望,大的要由异路出身,方能显达。问了一回学业,赞了几句,也就别去。李公送地方子,对夫人道:“这方子不对症,好象给女人吃的。”宝林过来一看,心里倒吃一惊,也不好措辞,只得笑道:“老人家是有见识的,别有用意,好在都是吃不坏的药。”又吩咐人煎起来。宝珠吃下,到半夜里,下路就通了,淋淋漓漓,行得颇畅,腹痛也止,胸口已宽,就嚷饿要吃。夫人以下,个个欢喜。次日又请张山人加减。但凡看病,就如钥匙开锁一般,投了门,一两剂就可奏功。宝珠吃了张山人三剂药,病已全好。夫人仍不放心,又请张山人来替他调理,养歇半个多月,夫人才许出房。又择了一个吉日,清早公服出来,先在家神祖先堂上进香,来谢了母亲、姐姐。两个小公子,见哥子道喜。宝珠出门到李府,谈了半日,李府留饭。饭后又到张山人以及许府各亲友、同年处走了—遍,回来也不早了,下大帐房坐了一坐,就有许多门客同管事人等进来,趋跄陪侍。宝珠略为照应,起身入内。从此仍然进衙门理事不题。
再说刘三公子受了宝珠那番捉弄,也该死心塌地。无如好色人之本性,况宝珠这副勾人魂魄的绝代花容,任你铁石人见了他,也要意惹情牵,岂有惜玉怜香如刘三公子,倒反轻轻放他得过?刘三公子吃了苦,不怪宝珠毒,反怪自己粗。此时柏忠用计,抢了个美人回来,将功折罪,刘公子也不恼了。如今坐在书房,空想无聊,着人叫他进来,要他想想法。柏忠思索一会,附刘公子耳边说了几句道:“门下此计最善,不怕他飞上天去,还可验出他真假来。”刘公子道:“这个美人计虽好,但我同他又没有仇恨,不过想顽他,并不想害他,要这毒计干什么?你想个法子,只要弄他上手就是了。”柏忠抓耳搔腮的想了半会,蓦然笑道:“有计了。”刘公子欣然道:“怎么说?”柏忠道:“门下这个计成了,求公子多多赏些喜钱呢。”刘三公子道:“那自然。”柏忠道:“我听他哥子讲,小松儿病了半个月呢。”刘公子喝道:“小松儿是你叫的?我不依!”柏忠忙陪笑道:“少奶奶好不好?不然就叫姨奶奶。”刘三公子大笑,乐不可支。柏忠道:“公子就说知他有病,没有尽情,着人请他吃酒。”刘三公子道:“不行,他断不敢来。”柏忠道:“门下原知道他不来,公子就着人挑了酒席,到他家移樽就教,他难道还好回吗?而且在他家里,他必不疑心。公子到半酣的时候,着家人送上酒去,用两把鸳鸯壶,认了暗号,一壶好酒,一壶酒母,只要他醉倒了,此时天暖,衣衫单薄,好验的很呢。公子又是捏过他脚的,知道是一双莲瓣,就上去拉掉他的靴子,露出真赃来。”一面做手势道:“公子就不走了,拍起令牌来,问他官了?私休?他是三品大员,女扮男妆,是个欺君大罪,不怕他不服服贴贴,让你老人家受用。成功之后,门下喜酒是万不可少的。”刘三公子听得眉欢眼笑,乐得受不得,只叫快活,大笑道:“你竟是我个孝顺儿子,我就依卿所奏,照样而行。”随即吩咐家人,用帖去请,果然不来。次日,刘三公子叫厨房内备办上等酒肴,又同柏忠将酒壶认定,用一对鸳鸯自斟壶,大红顶子是酒,粉红顶子是酒母,安排停当,心想此事晚间才好行呢。到了申刻,自己坐了车,着人挑了酒席,到松府来。家人传进帖去,少刻门上出来挡驾说:“少爷进衙门去了。”刘三公子也不理会,就下了车,向内直走,门上不敢阻挡,只得跟在后面。刘三公子一路说道:“我昨日洁诚请你们大人,不赏我脸,我也不敢劳驾,今日洁治一樽,前来就教,谅你大人也不好外我。就是不在家,我也没有事,坐一会儿等等,就等到二更三更,我也要尽情的。”说着,走上厅来坐下。家人没法,只得送茶上来,又将刘府跟班厨役,邀进门房坐。宝珠原是在家,不过怕那刘三公子,不肯相见,今见门上又来回了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气,半晌不言。夫人说道:“他既来了,也难回他,你就出去见见,妨事的吗?”宝珠点点头,进房同紫云商议几句,道:“他既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紫云道:“凡事不可任性,都要小心,见机而作。”宝珠答应,挨到上灯后的时候才出来相会。不知宝珠可曾中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出神见鬼相府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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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刘三公子见宝珠出来,一身罗绮,更显得衣香人影,娇韵欲流,抢步上前,两个问了好。刘三公子道:“知道吾兄贵恙初好,不敢劳尊,今天治了几个小菜,来同年兄畅谈。”宝珠道:“多承美情,久累久候,何以克当?”刘三公子道:“你我至交,不必客套。”谈谈说说,公子装做正经而孔道:“我们早些饮一杯罢。”宝珠凝神一想道:“很好,但此地嘈杂,不如花厅里幽雅.我们里边坐罢。”二人起身,宝珠引他上花厅来。刘公子一看,正中下怀,笑道:“此地颇好。”家人排齐酒席,宝珠请刘三公子上坐,刘三公子道:“岂有此理,小弟此来做主人的。”宝珠道:“在舍下何能有僭?就是序齿也年兄坐。”刘公子立意不行,宝珠也就不同他让,坐了首席。刘三公子送过酒,二人对酌。刘三公子将一对黄眼珠子凸出来,对着宝珠,只管赏鉴,见宝珠脸色虽清减了些,反觉得世外仙人,总不及他淡妆飞燕。刘三公子越看越爱,故态复萌,有些捏手捏脚的啰唣。宝珠芳心一动,恶念顿生:我索性叫家人退出去,看他怎么样?对两边跟班道:“你们送两壶酒来,走了出去,我有话同刘少爷讲呢!”家人答应,将酒送在桌上,就到外面去了。刘三公子好不欢喜,心痒难挠,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说个不了。宝珠实在厌他,还想灌醉他了事。谁知他立定主意,不肯吃酒。宝珠心慌,微微笑道:“你到底想怎样?”刘三公子道:“你想罢,你真害死我了。我从那天,想到如今,晚间做梦,倒还是亲亲热热的,很有个趣儿,竟弄下遗精的病症!”宝珠心中生气,只不开言。刘三公子道:“你怎么不言语了?我瞧你总是陌陌生生的,不肯同我拉个交情。那天姑苏会馆吃了你的亏,整整同赵老二闹了半夜,你倒走了。你如今说罢。肯同我好呢,你我两个倒是个好对子。不然,你又何必害我性命呢?我就死了,魂灵儿也是随着你的。”说着,装出许多温柔样子来,更讨人嫌。宝珠怒极,倒反笑了一笑。刘三公子只道他有意了,骨头没有四两重,鬼张鬼致的做作一番,伸出硬铮铮的一只短而且秃的手,扯住宝珠尖松松的一只雪白粉嫩的手,在脸上擦一擦,还闻一闻,道:“我送你一对金戒指罢。”宝珠急于要缩手,无奈刘三公子男人力大,缩不转来。刘三公子见他纤纤春笋,柔软如绵,心里火动,两腿一夹,将这只手握得死紧的,叫道:“哎呀!算得春风一度!到底还是刘三公子称得起,是缘分不浅。”宝珠看他这种鬼形,有些懂得,粉面羞得通红。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听脚步进来,宝珠忙道:“有人来了,再不撒手,我就恼你!”刘三公子只得放手。见是刘府家人送上两把自斟壶来,一把送与宝珠,一把送与刘三公子,本来在家吩咐过的,到半酣就送上来。宝珠处处留心,见他壶来,大为疑惑,暗想:吃个半会,为何将酒分开?其中必有缘故。再看壶顶子,也有分别。又想:他不论有意无意,我宁可乖些的好!心里踌躇,听见刘三公子道:“你我谈谈心事,不便着人进来斟酒。我同你各执一壶,省得费事,你道好不好?”宝珠道:“很好!我敬你一杯。”将自己壶里酒斟了一杯,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刘三公子那里肯吃?笑推道:“你先请!”宝珠见他推得什么似的,心里明白,倒不强他,笑道:“罢罢,送进暖酒来,你一杯不饮,我倒想酒吃呢!”刘三公子道:“我敬你!”宝珠道:“我不要人敬,自己会斟,总得你陪我一杯。”就将刘三公子的酒壶取在手里,又取一个空杯,趁刘三公子起身谦让,转眼将壶盖换个转儿,斟了一杯,先将酒壶送过去,使他不生疑,就走过去,笑迷迷的将酒送到刘三公子唇边,道:“好哥哥,你饮了这杯酒,我才欢喜呢!”刘三公子见他这个娇媚样子,温柔口声,就是一杯毒药,也不肯回不吃。况亲眼见他在大红顶子壶里斟下来的,一点不疑,清水流流的,张着大嘴,等了酒到口边,一吸就干。宝珠又在壶内斟满,再灌一杯。原来这酒母是酒的精华,一大杯炼成一滴,刘公子一连两杯,足有六七斤酒,饶到刘三公子大量,也就支持不住,瘫将下来,两个白眼,红丝缕缕的睁大了,望着宝珠发喘。宝珠笑道:“自作自受,今日叫你认得我就是了。”遂走出厅来,将门反闭起来。到了东厅,着家人传进刘府跟班来道:“你少爷醉了,懒得动,我留他住下,还有话讲呢,你们先回去罢。”家人尚在迟疑,经宝珠再三催迫,不敢有违,只得回去。宝珠又将松勇叫来,吩咐了几句,松勇答应去了。宝珠又踱进厅来坐下,看看刘三公子,已醉得不省人事。少刻松勇同两个心腹家人进来,手里取着衣服、绳索、颜料乘等件。松勇领头,将刘三公子扯起来,把戏房里取来的一件蓝袍替他穿上,腰里用带子束紧,又把手扣了,衣袖底下穿两个孔,将扣手的绳子透出来,紧紧绑在腰带上,叫他亦抬不上来。脸上用五彩颜色,画了一副鬼脸,头发散开,梳了一个高髻,戴上许多纸花,背上驮一大捆纸钱箔锭,妆束起来,分明一个活鬼,好不怕人!众人看见,个个发笑。守到半夜,将他扛进一辆破车,还怕他说话,用个麻弹子塞在口里。松勇点起灯火,一直送到刘府。时已四更,松勇叫取一块石头,把大门乱敲。老门公听见,不知何事,起身出来,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内阁有紧要事来回老中堂的。”门上不敢怠慢,说:“请少待,我去取钥匙来。”松勇叫道:“快些!”说着,将刘三公子扶下车来,站在门首,带众人一溜烟走了。
这里门上开了大门,问是那个。只见一个活鬼踱进来,老门公一吓,跌了一跤,将个烛台摔了一丈多远,大声喊道:“兄弟们快起来!不好了!”门房里有人听见,赶忙穿衣起来,见老人家坐在地下揉腿,口里喘嘘嘘的也说不明白,只把个手望里乱指。有几个人进去一看,见一个蓝袍活鬼在前跌跌踉踉的乱撞,已上大厅。众人大惊,发一声喊,把内外人都惊醒了。胆小的不敢出头,胆壮的都走来看。内里传出话来,着火夫厨子会同轮班人役捉鬼,各执棍棒,赶进厅来。有个大胆轿夫,先上前一棍,打得活鬼跳了一跳。众人齐上,棍棒交下,活鬼已倒。轿班上来压住,取绳索过来,想要把他背剪,扯他膀子,那里扯得动?众人道:“这个鬼力气不小呢!”又来脱他袍服,才知他手捆在腰带上,替他解下来。刘三公子挨打之时,酒已醒了,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如今松下手来,忙将口内麻弹子摘掉,大喝道:“你们这些瞎眼的奴才,连人都不认识!”众人见活鬼说话,很吃一惊。有个家人,听出口音,问道:“是少爷吗?”刘三公子道:“正是我!”众人慌了,连忙扶起,搀进上房。刘相与夫人听说活鬼是儿子装的,大为诧异,也就起身来问。见了这个模样,都吓呆了。讨水洗脸,脱去破蓝衫,摘去头上纸花,纸钱锞锭,久已打掉了。刘三公子头面青肿,已有八分伤,扶他上床睡了,哼声不止。刘相夫妇来问备细,公子只得一长一短,将前后的事都说出来。刘相大怒,不怪儿子寻苦吃,反怪别人使毒计,口里说:“不长进的东西,自取其辱!”长叹一声,就进去了,心内却深恨宝珠,就想害他,捉他的错处。又想他圣眷正隆,一时害他不到,只好慢慢留意,少不得有个狭路相逢。就做了两句口号,在外传扬道:“不愿到天上蕊珠宫,但愿一见人间大小松。”着人四处传说,坏他的声名。在人面前,常说他是个女儿,讽科道奏明参劾。无如松府为人好似刘府,交情甚广,阔亲更多,宝珠谦谦自守,人都爱他。知他圣眷又隆,谁敢将没影响的事,来混渎天听?从此松、刘两家,成为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