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龙纹女史戏笔。宝珠看罢,口中不言,心里暗笑,好个正经人!那天我做了两首诗,就打得那么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来,臊臊他的脸。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罢,对紫云道:“你瞧!”紫云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别惹他罢,没有好处。”宝珠反复观玩,暗道姐姐才学真好,我们虽会做诗、填词,究竟总不如他说得有意味。他如妆个男人,还要胜我几倍呢!正看得出神,听见外间脚步细碎,已进房来,宝珠忙把花笺藏过。起身见彩云在前,提一盏明角灯,宝林淡妆素服,着一件藕白色罗衫,玉色百摺绸裙,袅袅婷婷的走来。宝珠道:“姐姐那里去的?”宝林坐下道:“在内帐房查帐。你才来么?”宝珠道:“才进来。”彩云送上茶来,紫云正要装烟,宝林道:“你把烟袋给他自己吃罢。你同彩云到那边坐去罢。”紫云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话商量,就扯了彩云一同出房。这里姊妹两个上炕,对面盘腿坐下,宝林道:“你今天何处去的?”宝珠道:“早间在许年伯那边,替舅舅家二哥说媒。”宝林道:“允没有?”宝珠道:“似有允意,还未定实呢。午后又同墨卿一齐回去见舅舅复命,舅舅说请张山人去再说呢。又对我讲蕃儿亲事,也请张山人为媒。”宝林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筠儿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诗书是对头,专爱抡枪使棒,常随着几个保家的教习,同松勇在圈子里乱舞乱跳,连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诱出去,私用大帐房里五十八两银子。我看帐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顿,知会帐房里,一文不许私付。又把门上老头儿松顺,叫进来痛骂一场,发出去叫总管打了四十。从此门口出入号簿,格外吩咐严紧,晚间上锁时交进来,再着总管内外查点人数,一点子疏防没有。就是家里这些帐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几个很不妥当,我得暇总来着实整饬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说几句。”宝珠道:“他本来不是人,虽说亦未必有用,他也不爱脸。”宝林道:“我倒替你愁,没有个接手的,你如何收场呢?”宝珠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宝林又叹口气道:“妹妹,我真舍不得你,终日提心吊胆,受人戏侮,为的谁来?”说着眼眶一红。宝珠一阵心酸,泪珠点点道:“姐姐也别为我操心,我顾一天是一天,各尽其心,对得住爹爹罢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还照应他们,岁数大了,也该好些,万一到那顾不住的时候,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的了。”宝林道:“你的事总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连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岁,还小呢。”宝珠一句总不回答。宝林叫道:“彩云,拧把手巾来。”彩云、彩霞赶忙进来,送手巾的,送茶的,紫云也来装烟。宝林道:“我们南小街那个银号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换一个罢。”宝珠道:“那个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们保定当铺里姓刘的荐的,我听他声名不好,久已想说,却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说过两次。”宝林道:“你是甚么话,难道我一个人的事么?我就看出他光景来,你既如此说,就便宜行事罢了。如暂时没有人,可着松勇的父亲权管几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帐要紧。至于崇年伯,年纪也有了,我们家里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来,单是盐务同这许多当铺,就够他忙的了。他也只好当个总办的虚名,奉行故事罢了,究竟离不了我操心,疏忽一点子,就有乱子闹。前天老人家交盐务总帐进来,狠碰我个大钉子呢,他一句没有敢言语。”宝珠道:“崇年伯告诉我的,他年来多病,不要紧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谈了一会,宝林留他叫了莲子。只见金子笑嘻嘻的进来道:“太太说,二小姐有话明天讲罢,天不早了,请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请安歇罢。”宝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罢。”宝珠起身,紫云点上纱灯,金子随后,彩云等要送,宝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内,夫人笑道:“打过三点钟,别坐了,睡去罢。”宝珠答应,遂一直走进自己卧室,少不得还有些琐事,不必尽言。次日早间,仍旧进衙门办事不提。
再说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拟进京发财,不料仍旧画饼,宝珠总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终日游手好闲,颇不得意。先见李、许二位可以巴结,遂刻刻恭维,此时也冷落了。后又有个刘三公子,声势甚大,如今同宝珠又不来往,遂无阶可进。两日引诱松筠出去,不想家里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顺,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他岂有不知之理?今早起来,自觉无颜,又怕宝珠来请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处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颇好,又是同调,何不访他一访?遂出门到金鱼胡同来。寻到小杂货店间壁一个小门,敲了两下,内里出来一个老妪,问是什么人,来寻谁,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里去了。”依仁少兴,只得一步步踱回来,想想不如听戏法罢。走了半箭多路,见伯忠在一家子门首站着,同个老者说话。依仁忙上前问了好,道:“适在尊府奉拜。”柏忠道:“失迎了,就到舍下坐坐去罢。”依仁道:“很好。”柏忠回头,对老者说:“我此刻同朋友回去,晚间来讨信。大约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己估量估量。”那老儿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损,光景甚苦。瞥见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旗妆,眉心有个红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问道:“什么人家?”原来柏忠因宝珠之事,刘三公子大为恼他,一见就骂,柏忠无法可施,人急计生,见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宝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为可欺,就在刘三公子面前极力保荐,要讨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儿相依为命,立意不行。刘三公子原是个色鬼,就将此事委托柏忠包办。柏忠只顾讨好赎罪,全不顾他人骨肉分离。今见依仁问他,就一长一短却说出来。此事在别人面前,再说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说了,就有一场大祸。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打茶围淫鬼闹淫魔
发酒兴恶人遭恶报
话说柏忠将前事告诉依仁,扬扬得意,又道:“他好说,必不得行,我意思晚上带相府几个家丁前去,好说话就随意赏他几两银子,如其不肯,就硬抢他回去,谅他老夫妻有何本领,同相府要人?不瞒吾兄说,就是小弟仗着公子势力,在这街坊上也算一霸呢!”谈着已踱到门首。敲开门来,柏忠邀依仁入内,到小客座坐下。依仁细看房屋,是对合两进,厨灶在厢屋里,上三间做内室,下三间一间门楼,两间客座,也还齐整。有老婆子送茶上来。二人谈了一会,依仁谈到在府里,全无出息,又无别处可投,谋事更是难的。柏忠道:“吾兄不讲,弟不敢言。我看令弟为人,反面无情,而且不知好歹。兄弟骨肉尚无好处,无怪乎前天待弟那番举动。我想同公子商量,转至老中堂,办他个罪名,又碍着吾兄的面子,我不同兄交好就罢了。那天晚间,还承照应。”依仁道:“说那里话!你我自好,那天我也很劝了一番,无如他总不肯听,孩子家是会闹脾气的。”柏忠道:“他闹脾气,小弟的敝臀,没有得罪,他竟当做大鼓敲了顽,虽然他有个隐情在内,不是敢打我,究竟同我有些痛痒相关呢。”依仁大笑。柏忠笑道:“有人说你令弟是个女孩子,这话确不确?”依仁道:“没有的话。是谁讲的?他不过生得娇柔,妆束得华丽些。我知你的意思,见他戴着金坠子、金链子,心里疑惑,那是我们南边风俗,我叔太爷得子迟,把他妆做女孩,取其好长的,那里当真是个女孩子!”柏忠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依仁连日赚了松筠几两银子,胆就壮了,对柏忠道:“有好地方,我们坐坐去。”柏忠道:“很好,半截胡同有一家子,我最熟,就到他家去罢。”遂同依仁到半截胡同来。上前敲门,一个老妈出来,见是柏忠,道:“还没有房呢。”柏忠也不答,同依仁一直走进内里,见上首有个空房,就攒进去,自己将门帘放下,放床上一睡。依仁坐在椅上,见走进一个小女孩子,来望了一望,冷笑一声道:“柏老爷倒又来了。”柏忠道:“你姐姐在那里?她想我呢。”小孩子哼了哼道:“她怪想你的。”柏忠道:“她在内里有什么事?知道我来,还不可来么!”小孩子也不答应,就走出去了。依仁看他光景,甚为可恶,也不开口。又停了半晌,才有人送上茶来。柏忠道:“我瘾来了,要吃烟呢,快开灯来。”那人微笑道:“烟脱了,要煮呢。”头也不回,就出去了。坐了一顿饭的功夫,见帘子一揪,进来一位五短身材,脸皮微黑,还有几点雀斑,倒是双小脚,跨进门,口中含糊叫了两声老爷,就在椅子上坐了。柏忠道:“桂香呢?”那女子道:“有事呢。”依仁道:“还没请教芳名。”柏忠道:“他叫桂琴。”就指着依仁道:“此位姓松,是副都御史松大人的令兄,也着你妹子出来陪陪。我同他是老相交,原不较量,今日有新客呢。”桂琴也不开口。柏忠问道:“你的妹子,那里去了?”桂琴道:“不瞒你说,云少爷在后边呢。”柏忠道:“那个云少爷?”桂琴道:“就是木都统家少爷。”此时柏忠颇下不来,只得说:“我到同他不拘形迹,外人不知道,只说冷落我呢。快把烟灯开出来,你烧口烟罢,松老爷是爱躺躺的。”桂琴道:“适才云少爷要烟,还没有呢。”柏忠道:“拿钱去挑,我这里有。”桂琴无奈,出去一回,有人送进一个破灯盘,一支瓶子枪,一个竹根子里有三四分烟,灯罩子都是打碎了,三五片凑成的,浮在灯上,很不成模样。柏忠请依仁过来自烧。连那个桂琴都不见了。二人谈谈,每人吃了两小口烟,已完了,灯里油也不足,昏昏的提不上来,一上一下,这个破灯罩子,颇为忙人,吃了三四口烟,倒真忙了好一会子。看时刻,已有未正,只见桂琴同着一个女子进来。依仁细看那女子,长挑身材,圆圆的脸儿,觉得比桂琴好几分,满面笑容道:“你来了。”柏忠颇为得意,道:“来了来了。”对依仁道:“他就是桂香。”又对桂香道:“这位松老爷,是御史的令兄,同我至好。”桂香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笑嘻嘻的道:“有件事对不起你们,云少爷今天要在此摆酒。你知道的,我家房屋窄,意思要请你们让下房子。柏老爷就同家里人一样,我也不说套话,倒得罪这位松老爷了。”柏忠大难为情,老脸通红道:“我们是逢场作戏,只要有房,我们坐就罢了。”桂香当做不听见。站立等候。依仁见他刻不容缓的逐客,心里颇为有气。又听那个桂琴道:“你们横竖也闲着,过一天再来也是一样。”柏忠也装不听见,坐着不言语。依仁想了想,心里又算一算,道:“我们也摆一台酒,可好不好?”柏忠道:“我今日没有多带银钱,这些地方我是不欠帐的。”依仁道:“银子我这里有。”原来柏忠在他家顽了三个多月,只用过三吊京钱,弄得屎嫌屁臭,今听见依仁有银子作东,胆子就大了许多,喉咙更高了两调,脸一沉道:“我今天同客来,你们偏下我的面子,什么云少爷,雨少爷,难道他是大钱,我在你家用的是小钱么?今日偏要吃酒。”又对依仁道:“拿出银子他瞧瞧。”依仁赚了松筠二十多两在腰内,一齐取出,放在桌上一大包。桂香等见大包银子,也就软了,笑道:“不让罢了,生什么气?还是熟人呢。”柏忠此时兴会了许多,不住的要茶,要烟,闹得不亦乐乎。少停排开桌子,大家入席,柏忠、依仁同两个妓女嘻笑怒骂,信口胡闹,又搳了一回拳,唱了两个小唱,笑也有,说也有,吃得呕吐狼藉,臭气熏人,还不肯歇。柏忠、依仁两个花酒是不轻易有得吃的,纵或有时入席,也是陪人。今日自尊自大,不吃个淋漓尽致,如何肯罢休?一直吃到上灯后,吐过几次,还不住的讨酒要肉,不可开交。且说桂香有个相好,是京营副都统木纳庵的侄儿,带了三五个跟随,还有几个朋友,也在此吃酒,就在对面房里摆席。吃了一会,桂香、桂琴也轮班陪过几次。谁知两边都有酒意,彼此要争,桂香到这边来,那边乱叫,到那边去,这边狂呼。柏忠仗着相府势头,欺人惯的,就对那边骂了几句。那个云少爷如何怕你?跳起身来骂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在这里混骂人?是汉子出来讲话!”柏忠虽不敢出头,还在里间发威。外面骂一句,他也在房中回一句。云少爷恼极了,就闯进房,先将酒席一脚踢翻,杯盘打得粉碎,一手将柏忠揪住。云少爷身材高大,又是个将门之子,把柏忠提过来,就同饿鹰抓鸡一般,桂香等众人来劝,那里劝得住?柏忠只叫:“有话松下手来讲!”云少爷也不理他,大声叫道:“我的人呢?”外面五六个旗丁,最喜生事的,听得主人叫唤,一窝蜂进房。依仁见势头不好,才要溜走,早被些旗丁捉住。云少爷将柏忠打了几拳,向地下一掷道:“捆起来!”众旗丁上前将衣服剥下,紧紧缚住,也有人把依仁捆了。柏忠还要说:“打得好,我们慢慢儿讲话。”云少爷道:“谅你也经不起打,我有法处置你。”着人取两支大蜡烛来,再到剃头铺子里,将刮下来的短发同头皮子取些来。云少爷吩咐动手,柏忠大叫道:“那不能,一世的累呢!”众旗丁那里睬他?上来一个先将他按定,又对着他尊臀相了一相,用当中一个指头在油灯里一溅,就同个胡萝卜一样,向柏忠屁眼里一抠。可怜柏忠咬着牙,叫了一声“哎呀”,把头望颈项里一挫,满身起了一层皱鸡皮。那旗丁又将指头拔出,取些短头发,只管望里塞,又加上些山药皮,用大蜡烛塞在门口。有个旗丁照样也服侍依仁,依仁口口声声道:“不干我事。”众人只当不听见。柏忠此刻口也软了,却也迟了。云少爷见他二人蜡烛塞好,叫人把他两个爬下来,用人捺定,不许他乱滚,就将蜡烛点起来,油淌淌的,烫得皮破血流。云少爷更恶,还不住的把蜡烛弹走了花,渐渐已卸到根子,二人大叫道:“不是当耍的,烫到心了不得呢!”众人大笑,做好做歹的,放了绑。二人也算晚年失节,起身道:“好顽笑,罢了罢了。”又用手在屁股上,擦擦摸摸了一会子。依仁银包也不见了。依仁失去银子,比刚才受苦还要难过,又不敢多言,只得套上裤子,来穿衣服。旗丁道:“你还要衣服么?”每人又是一个嘴巴。众人说情,各人与他一件袄子,依仁鞋子又失去一只。柏忠就同开笼放鸟,得了性命一般先跑出去了。依仁一高一低,也随着走,生怕遇见熟人,又怕遇见巡城的盘问,前车可鉴,屁股是打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