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牌友,明明嘲笑他道:“小穆,你家吃的是粪,穿的是粪,你满肚子都是粪了。只该拿马吊经,在粪坑上读,不要在这里薰坏了我们。”穆文光总是不理。还喜天性聪明,不上几日,把马吊经读得透熟。赛桑门又有一本《十三经注疏》,如张阁老直解一般,逐节逐段替他讲贯明白,穆文光也得其大概。赛桑门道:“我看你有志上进,可以传授心法。只是洗牌之干净,分牌之敏捷不错,出牌之变化奇幻,打牌之斟酌有方,留牌之审时度势,须要袖手在场中旁观,然后亲身在场中历练,自然一鸣惊人,冠军无疑矣!切不可半途而废,蹈为山九仞之辙。更不可见异而迁,萌鸿鹄将至之心。子其勉旃勉旃。”穆文光当下再拜受教。赛桑门因叫出自家兄弟来,要他领穆文光去看局。他这兄弟也是烈烈轰轰的名士,绰号“飞手夜叉”。众人因为他神于拈头,遂庆贺他这一个徽号。
穆文光跟他在场上,那飞手夜叉,移一张小凳子放在侧边,叫穆文光光坐着。只见四面的吊家,一个光着头,挂一串蜜蜡念珠在颈上,酒糟的面孔,年纪虽有三十多岁,却没得一根胡须,绰号叫做“吊太监”,这便是徐公子。一个凹眼睛,黑脸高鼻,连腮搭鬓,一团胡子的,绰号叫做吊判官,这人是逢百户。一个粗眉小眼,缩头缩颈,瘦削身体,挂一串金刚念珠在手上的,绰号“吊鬼”,这人是刘小四。一个赖麻子,浑身衣服龌龌龊龊的,绰号“吊花子”,这便是苗舜格。四家对垒,鏖战不已。飞手夜叉忽然叫住,道:“你们且住手,待我结一结帐,算一算筹码。”
原来吊太监大败,反是吊花子赢了。飞手夜叉道:“徐大爷输过七十千,该三十五两。这一串蜜蜡念珠只好准折。”苗舜格便要向徐公子颈上褪下来,徐公子大怒道:“你这花子奴才,我大爷抬举你同桌马吊,也就折福了。怎么轻易取我念珠?我却还要翻本,焉知输家不变做赢家么?”苗舜格见他使出公子性气,只得派桩再吊。
将近黄昏,飞手夜叉又来结帐。徐公子比前更输得多。苗舜格道:“大爷此番却没得说了。”徐公子道:“另日赌帐除还,你莫妄心想我的念珠。”苗舜格晓得他有几分赖局,想个主意,向他说道:“大爷要还帐,打甚么紧?只消举一举手,动一动口,便有元宝滚进袖里来。”徐公子见说话有些蹊跷,正要动问,苗舜格曳着他衣服,从外面悄语道:“有一桩事体商议,大爷发一注大财爻,在下也发一注小财爻。这些须赌帐,包管大爷不要拿出己赀来。”徐公子听得动火,捏着苗舜格的手,问道:“甚么发财事?”苗舜格道:“坐在横头看马吊的,他是新坑穆家,现今在乡下算第一家财主。”徐公子道:“我们打了连手,赢他何如?”苗舜格道:“这个小官人,还不曾当家,银钱是他老子掌管。”徐公子道:“这等没法儿算计他。”苗舜格道:“有法!有法!他家新坑上挂一个斋匾,却用得是大爷家牌坊上‘齿爵’两个字,这就有题目,好生发了。”徐公子道:“题目便有,请教生发之策。”苗舜格道:“进一状子在县里,道是欺悖圣旨,污秽先考。他可禁得起这两个大题目么?那时我去收场,不怕他不分一半家私送上大爷的门。”徐公子道:“好计策!好计策!明日就发兵。”苗舜格道:“还要商量,大爷不可性急。穆家的令舅,就是金有方。这金有方也曾骗过穆家,我们须通知了他才好。”徐公子道:“我绝早就看见金有方来了,不知他在那里马吊?”苗舜格道:“只在此处,待我寻来。”苗舜格去不多时,拉着金有方,聚在一处商议。大家计较停当,始散。正是:
豺虎食人,其机如神。
无辜受阱,有屈何伸。
话说穆太公好端端在家里,忽见一班无赖后生蜂拥进来,说道:“太公你年纪老大,怎么人也不认得?前日谷大官人来照顾你新坑,也是好意。为何就得罪他?如今要掘官坑,抢你的生意。我们道太公做人忠厚,大家劝阻,谷大官人说道:‘若要我不抢他生意,除非叫他的媳妇陪我睡一夜才罢。’”太公叫声:“气杀我也!”早跌倒地下。众人都慌忙跑出门去,崔氏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急走出来,见公公跌倒,忙扶公公进房。太公从此着了病,一连几日下不得床。崔氏着穆忠请小官人来家。穆文光晓得父亲病重,匆匆赶到义乡村,见太公话也说不出,像中风的模样,看着儿子只是掉泪,穆文光心上就如箭攒的,好不难过。向崔氏问起病的根由,崔氏也不晓得。穆文光道:“我们该斋一斋土地。”也顾不得钱钞,开了厢子,取出几两来,买些猪头三牲果品、酒肴,整治齐备,到黄昏时候,叫穆忠送到土地堂里。穆文光正跪着祷祝,忽见一人大喊进来,道:“祭神不如祭我。”穆忠看见,叫声:“不好!小官人快回避。”穆文光如飞的跑出来,喘定了,问穆忠道:“方才这是那一个?”穆忠道:“这个人凶多哩!他叫做谷树皮,小人几被他一顿打死。前日他要同我家做对头,如今现掘起一个丈余的深坑,抢我家生意。”穆文光道:“他不过是个恶人,难道是吃人的老虎?何必回避他?快转去。”穆忠道:“小官人去罢,我曾被他打怕了,死也是不去的。”穆文光道:“你这没用的奴才,待我独自去见他,可有本事打我?”说罢,便从旧路上望土地堂来,听得里面声气雄壮,也便有三分胆怯,立在黑地里窥望。他只见谷树皮将一桌祭物嚼得琅琅有声,又把一壶酒,揭开盖,一气尽灌下去。手里还提着那些吃不完的熟菜,大踏步走出土地堂来。
穆文光悄悄从后跟着,行了十数步,见谷树皮走进一个小屋里去。迟得半会,听得谷树皮叫喊。穆文光大着胆,也进这小屋来一看,还喜不敢深入,原来这屋里,就是谷树皮掘的官坑。不知他怎生跌在里面,东爬西爬,再爬不起来。穆文光得意道:“你这个恶人。神道也不怕,把祭物吃得燥脾,这粪味也叫你尝得饱满。”谷树皮钻起头来,哀求道:“神道爷爷,饶我残生罢。”穆文光道:“你还求活么?待我且替地方上除一个大害。”搬起一块大石头,觑得端正,照着谷树皮头上扑通的打去。可怜谷树皮头脑进裂,死于粪坑之内。穆文光见坑里不见动静,满意快活,跑回家来。在太公床面前,拍掌说道:“孩儿今日结果了一个恶人,闻得他叫谷树皮,将孩儿斋土地的祭品,抢来吃在肚里。想是触犯神道,自家竟跌在粪坑内。被孩儿一块石头送他做鬼了。”太公听说,呵呵大笑,爬下床来,扯着穆文光道:“好孝顺儿子!你小小人儿,倒会替父亲报复大仇。我的病原为谷树皮而起,今日既出了这口气,病也退了。”自此合家欢喜不尽。那知穆太公的心病虽然医好,那破财的病儿却从头害起。
一日,太公正步到门前来,不觉叹息道:“自谷树皮掘了官坑,我家生意便这样淡薄。命运不好,一至于此。”正盼望下顾新坑的,那知反盼望着两个穿青衣的公差。这公差一进门,便去摘下齿爵堂的斋匾,太公才要争论,早被一条铁索挂在颈项里,带着就走。太公道:“我犯着何罪?也待说出犯由来,小老儿好知道情节。兄们不须造次。”有一个公差道:“你要看牌么?犯的罪名好大哩!”太公又不识字,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看见铁索套在父亲颈上,没做理会。读那牌上,才明白是为僭用齿爵堂。徐公子是原告。公差又要拉太公出去。穆文光道:“诸兄从城中来,腹内也饿了,请在舍下便饭,好从容商议。”公差道:“这小官倒会说话,我们且吃了饭。”着摆出饭来,又没大肴大酒,太公又不舍得打发差钱,公差痛骂一场,把太公鹰拿燕捉的,出门去了。
穆文光哭哭啼啼,又不放心,随后跟进城来。向娘舅家去借救兵。只见金有方陪苗舜格坐着,穆文光说出父亲被告的原由,便哭个不了。金有方道:“外甥你且莫哭,我想个计较救你父亲则个……”因对苗舜格道:“吾兄与老徐相厚,烦出来分解一番,只认推看薄面。”苗舜格道:“老徐性极惫懒,最难讲话,如今且去通一通线索,再做主意。”苗舜格假意转一转身,就来回复道:“小弟会着老徐,再三劝解一通。他的题目拿得正大。这件事,我想只有两个门路:不是拼着屁股同他打官司,就是拿出银子向他挽回。”金有方道:“敝姊丈,未必舍得银子,只好拼着屁股去捱官司罢了。”穆文光道:“娘舅说那里话?银子是挣得来的,父母遗体可好损伤得?”苗舜格道:“既要如此,也须通知你令尊。”
穆文光正牵挂父亲不知作何下落,遂同了金有方、苗舜格到县前来。寻到差人家里,见穆太公锁在门柱上,两眼流着泪,穆文光抱头大哭。
原来差人都是预先讲通,故意难为乡下财主的。金有方假怒道:“谁不晓得我老金的亲眷,这等放肆无礼!”走出一个差人来,连连赔礼,把铁索解下。穆太公此时就像脱离了地狱、升到天堂的模样,异常感激金有方。金有方道:“你不要谢我,且去央求苗兄要紧。这苗兄与徐公子相厚,方才我已曾着他去讨口气,你问他便知道了。”苗舜格道:“老丈这斋匾,是那个胡乱题的?徐公子道是齿爵牌坊原是圣旨赐造,如今僭用圣旨,就该问个罪名。况又污秽他先考,这情罪非同小可。”金有方道:“苗兄,你莫说利害话,只是想个解救法儿出来。”苗舜格道:“要解救法儿,除非送他轮千银子。”金有方道:“你将银子看得这等容易?”苗舜格道:“这场官司他告得有理。且是徐公子年家故旧又多,官官相护,令姊丈少不得破家吃苦。”穆太公恐怕决撒了,忙叮嘱道:“老舅调停一个主意,我竭力去完局罢了。”金有方道:“这事弄到后边,千金还费不出。依我预先处分,也得五百金送徐公子,一百金送县里销状,太少了也成不得。”穆太公道:“把我拘锁在此,也没处措置。必须自家回去,卖田卖产,才好设法。”金有方道:“这个容易。”随即分付了差人。
太公同着儿子回家,只得将零星熬苦熬淡、积分积厘的银子拿出来。自家为前次锁怕了,不敢进城,便交付与儿子,叫他托金大舅把官司收拾干净,一总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