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者道:“张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阮江兰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小人无义之财。”阮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再三埋怨。又见学里门斗顾亦齐,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阮老者道:“不瞒你说,前日在县里领了盘费来,又籴米买柴用去,如今向那个开口?”顾亦齐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阮江兰感激了几句,别过父母,带领焦绿,上京应试。刚刚到得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
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将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坐这个病痛。阮江兰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还怕甚么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头折他么?正是:
为学如务农,粒粒验收成。
不勤则不获,质美宜加功。
阮江兰出场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写道:“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归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阮江兰只得住下,寓中闲寂不过,走到街上去散闷,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红缎扎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张桌子上更觉加倍摆列齐整。只见:
颤巍巍的风糖,酷肖楼台殿阁;齐臻臻的胶果,恍如花鸟人禽。蜂蝶闻香而绕座,中心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尝饱也。须自上方称盛典,移来南国宴春元。
阮江兰问那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端正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阮江兰一心羡慕,不知自己可有这样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个有造化的吃他。早是出了神,往前一撞,摇倒了两碗风糖,走拢两三个军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见官。阮江兰慌了,情愿赔还。军健道:“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买?”阮江兰再三哀告,军健才许他跟到下处,逼取四两银子。又气又恼,一夜睡不着,略闭上睛,便梦见风糖、胶果,排在前面,反惊得一身冷汗。叹口气道:“别人中解元,我替他备桌面,真是晦气。侥幸中了还好,若是下第,何处措办盘费回家?”翻来覆去,辗转思量。忽听耳根边一派喧嚷,早有几个汉子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阮江兰此时如立在云端里,牙齿捉对儿的打交,浑身发颤儿的缩抖,不知是梦里,是醒里。看了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才叫一声“惭愧”,慌忙打点去赴宴。
一走进应天府,只见地下跪着几个带红毡帽的磕头捣蒜,只求饶恕。阮江兰知道是昨日扯着要赔钱的军健,并不较论。吃宴了毕,回到寓所,同乡的没一个不送礼来贺。阮江兰要塞张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门前早已竖了四根旗竿。相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标致的丫鬟来,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哩。”阮江兰只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呆呆的盘问。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在扬州时,可曾与一个畹娘订终身之约么?”阮江兰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孩儿,你这件事负不得心。张少伯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以一旦富贵,遂改前言?”阮江兰指着门外骂道:“那张少伯小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在扬州,与畹娘订了同衾同穴之约,被张少伯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便是孩儿奋志读书,皆从他辱骂而起。若论畹娘也只好算一个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输情服意荐他人枕席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那双眼睛?如今张少伯见孩儿侥幸,便想送畹娘来赎罪。孩儿至愚不肖,决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正说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来,娇声婉气的说道:“阮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张少伯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兰背着身体笑道:“好个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你不要在梦里骂人,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来。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乐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狎邪狼狈,仿了郑元和的行止。张少伯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间要寻死觅活。谁知张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阮江兰又笑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做一个现人情?”畹娘道:“这又有个话说,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读书,恐妾归君子之后,未免流连房闱,便致废弃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总是激励郎君一片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里,另置一间房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张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称。后来听得郎君闭关读书,私自庆幸。见郎君取了科举,晓得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大门之外,只得转托顾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上,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缘担子,此番才得卸肩。’如此周旋苦心,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无足惜,但埋没了热肠侠士,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而已。”阮江兰汗流浃背,如大梦方醒。两个老人家啧啧称道不绝,阮江兰才请过畹娘来,拜见公婆,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张少伯家去,请他夫妇拜谢。从此两家世世往来,竟成了异姓兄弟。
卷二百和坊将无作有
造化小儿强作宰,穷通切莫怨浮沉。
使心运智徒劳力,掘地偷天枉费心。
忙里寻闲真是乐,静中守拙有清音。
早知苟得原非得,须信机深祸亦深。
丈夫生在世上,伟然七尺,该在骨头上磨练出人品,心肝上呕吐出文章,胼胝上挣扎出财帛。若人品不在骨头上磨练,便是庸流;文章不在心肝上呕吐,便是浮论;财帛不在胼胝上挣扎,便是虚花。且莫提起人品、文章,只说那财帛一件,今人立地就想祖基父业,成人就想子禄妻财。我道这妄想心肠,虽有如来转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斩绝世界上这一点病根。
且说明朝叔季年间,有一个积年在场外说嘴的童生,他姓欧,单名醉,自号滁山。少年时有些临机应变的聪明,道听途说的学问,每逢考较,府县一般高高的挂着,到了提学衙门,就像铁门槛,再爬不进这一层。自家虽在孙山之外,脾味却喜骂人,从案首直数到案末,说某小子一字不识,某富家多金夤缘,某乡绅自荐子弟,某官府开报神童,一时便有许多同类,你唱我和,竟成了大党。时人题他一个总名,叫做“童世界”,又起欧滁山绰号叫做“童妖”。他也居之不疑,俨然是童生队里的名士。但年近三十,在场外夸得口,在场内藏不得拙,那摘不尽的髭髯,渐渐连腮搭鬓,缩不小的身体,渐渐伟质魁形。还亏他总不服老,卷面上“未冠”两个字,像印板刻成的,再不改换。众人虽则晓得他功名淹蹇,却不晓得他功名愆期。他自父母亡后,留下一个未适人的老丫头,小名秋葵,做了应急妻室。家中还有一个小厮,一个苍头。那苍头耳是聋的,只好挑水烧锅,惟有那小厮叫做鹘渌,眼尖口快,举动刁钻,与秋葵有一手儿。欧滁山时常拈酸吃醋,亲戚们劝他娶亲,只是不肯。有的说:“他志气高大,或者待进学后才议婚姻。”不知欧滁山心事全不为此,他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横了这个见解,把岁月都蹉跎过了。又见同社们也有进学的,也有出贡的,再不得轮流到自己。且后进时髦,日盛一日,未免做了前辈童生。要告致仕,又恐冤屈了那满腹文章、十年灯火。忽然想起一个出贡的朋友姜天淳,现在北直真定作县,要去秋风。
他带了鹘渌出门,留苍头看家。朝行暮宿,换了几番舟车陆马,才抵真定。自家瞒去童生脚色,分付鹘渌在人前说是名士秀才。会过姜天淳,便拜本地乡室,乡宦们知道是父母官的同乡同社,又是名士,尽来送下程请酒,欧滁山倒应接不暇。一连说过几桩分上,得了七百余金。我道欧滁山簇新做游客,那得如此获利?
原来他走的是衙门线索,一应书办快手,尽是眷社盟弟的帖子到门亲拜。还抄窃时人的诗句,写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落款又写“拙作请教”,每人送一把,做见面人情。那班衙门里朋友,最好结交,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名士,但见扇子上有一首歪诗,你也称好,我也道妙,大家捡极肥的分上送来,奉承这诗伯。欧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理之屈直,一味拿出名士腔调来,强要姜天淳如何审断,如何注销。若有半点不依他,从清晨直累到黄昏,缠扰个不了。做官人的心性,那里耐烦得这许多。说一件准一件,只图耳根干净,面前清洁便罢了。所以游客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
不识羞的厚脸,惯撒泼的鸟嘴。
会做作的乔样,弄虚头的辣手。
世上尊其名曰“游客”。我道游者,流也,客者,民也,虽内中贤愚不等,但抽丰一途,最好纳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乡绅、假公子、假书帖,光棍作为,无所不至。今日流在这里,明日流在那里,扰害地方,侵渔官府,见面时称功颂德,背地里捏禁拿讹。游道至今日大坏,半坏于此辈流民,倒把真正豪杰、韵士、山人、词客的车辙,一例都行不通了。歉的带坏好的,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着眉,跌着脚,如生人遇着勾死鬼的一般害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着头疼,吃着泄肚的。就是衙役们晓得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连传帖相见,也要勒掯纸包。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谒某县令,经月不见回拜,游客排门大骂,县令痛恶,遣役投帖送下程。游客恬不为耻,将下程全收,缴礼之时,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坛三白。翌日果负大坛至,游客以为得计,先用大碗尝试,仅咽一口,呕吐几死,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我劝自爱的游客们,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该甘穷闭户。便是少柴少米,宁可受妻子的怨谪,决不可受富贵场内的怠慢。
闲话休提。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时,走来回复道:“是对门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小奶奶在这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些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顶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久仰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耳背,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你家老爷在生时,与我极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么?”徐管家道:“家老爷当时也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你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来,送与欧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笔。”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画水山、画行乐。着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摹效黄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你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欧滁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管笔,只管摇头摆脑的吟哦,倒默记出自家许多小题来。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千踌躇,万算计,忽然大叫道:“在这里了。”取出《古文必读》,用那《祭十二郎文》,改头换尾,写得清清楚楚,叫鹘渌跟了,一直到对门来。
徐管家迎见,引至客堂,请出三太爷来相见。欧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爷接在手里,将两眼觑在字上,极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进去与奶奶看。欧滁山听见奶奶是识字的,毛孔都痒将起来。徐管家又传说:“奶奶分付,请欧相公吃一杯南酒去。”欧滁山好象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动,口中先递了诚欢诚忭的谢表。摆上酒肴,一时间山珍海错,罗列满前,真个大人家举止,就如预备在家里的。欧滁山显出那猪八戒的手段来,件件都啖得尽兴,千欢万喜回去了。
迟不上几日,徐管家又来相请。欧滁山尝过一次甜头儿,脚跟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才就客位坐下,只听得里面环珮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麝兰氤氲,如仙女初下瑶阶。先走出两个女婢来,说道:“奶奶亲自拜谢欧相公。”滁山未及答应,那一位缪奶奶袅袅娜娜的,走将出来。女婢铺下红毡,慌得欧滁山手足无措,不知朝南朝北,还了礼数。缪奶奶娇声颤语道:“妾夫见背,默默无闻,得先生片语表彰,不独未亡人衔感,即泉下亦顶戴不朽。”欧滁山连称“不敢”。偷眼去瞧他,虽不见得十分美貌,还有七种风情:
眼儿是骚的,嘴儿是甜的,
身体儿是动的,脚尖儿是的。
脸儿是侧的,颈儿是扭的,
纤纤指甲儿是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