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乾元宫。
太庙外御林军肃穆地站成两行,几个身着繁复官袍的大臣在烈日下不住的抬起袖子擦汗,他们焦急地看着烟火缭绕的太庙里那个瘦小的身影,说不上是心疼小皇帝的身子,还是欣慰他小小年纪已经心思深沉。
他披麻戴孝地跪在太庙,已经跪了一天,直到太师实在看不下去,这才进去将他扶了起来,“陛下,臣等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是也万望您能保重身体。”
小皇帝抬头看着太师,其实他只是在这里发呆,说真的他对父皇没什么记忆,要不是靠太庙那种肖像画,他甚至想不起父皇的模样。
他想起母后今早对他的交代,于是仰着脸问太师,“周大人,我……朕想知道姑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师似乎没料到年纪轻轻的小皇帝竟然突然有这么一问,稍后立刻明白过来,皇帝年幼,他的娘却不年幼。
“小公主是个温和的人。”
小皇帝不信,“倘若她温和,父皇怎么会让她做摄政公主?”母后说摄政公主就是抢他的银子,抢他的位子,抢他拥有的一切。
“陛下见了就知道了,小公主她当真是个温和的人。”
小皇帝见问不出更多的东西,索性变了问法,他好奇道,“那她长什么模样?”
太师有些犯难,恰好抬头,看到了熙阳公主的画像,眼前一亮,指给小皇帝看,“就是那副模样。”
皇家肖像多显得端庄严肃,难免很是失真,小皇帝一看,心中纠结,这怎么能叫温和?!
他心中憋屈,又不愿意委屈自己附和太师,没话找话道,“唔,眼睛挺漂亮的。”
太师一听,赶紧摇头,“小公主的眼睛原本不是这样的。”
“噢?”小皇帝提起了几分兴趣,这人的眼睛还能来个九九八十一变不成?!
“小公主的眼睛原来长得跟她父亲很像,眼眸是十分浓郁的黑色,笑起来的时候像撒了一地星子一样。”
难得古板的太师用这种少年人的口气赞美一个人,小皇帝越发兴致勃勃,“那后来呐?”
太师抬头看了一眼熙阳公主的画像,恍惚中仿佛看到那个只能依靠手指摸索着认识周围一切的小姑娘,“后来,为了治病,她那双眼睛就变成了现如今的模样。”
小皇帝眨巴眼睛,“病,什么病?”
“目盲。”
成康帝的头七,齐缘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直接披上麻衣,将自个关进了太庙,一个字都没有跟旁人说。
银锭彻夜守在外边,阻止了想要进去的人。包括新上任的太后娘娘。
第三天午时,齐缘才从太庙走了出来,脚步都有些虚浮,小皇帝闻讯赶来的时候,她正随便坐在燕园的石凳上,任由自个的暗卫往她嘴里塞点心。
“吃不下了。”小皇帝听到她柔声柔语的拒绝,当即特别失落,这是是他威武强大的父皇给他找的摄政王?!
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深闺等着嫁人,然后相夫教子的女子,就算父皇的目的是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强大地杀死摄政王自个掌权,可是这颗绊脚石,未免了太柔弱了些吧……
银锭劝齐缘。“殿下,国师在你走之前交代了——”
银锭话还没说完,就被齐缘不耐烦打断,“知道了,你去给我拿些茶水来,我口干。”
银锭的身影刚从小径尽头消失,齐缘就侧过身子,徐徐跪拜下去,“臣,青阳公主齐缘,叩见陛下。”
小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很是窘迫,但是立刻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后宫那个任权势贵族们拿捏的小少年,当下壮了壮胆,大步地走到齐缘面前,装模作样地说道,“姑姑平身。”
“谢陛下。”齐缘起身,模样低眉顺眼,看的小皇帝心里很舒服。
深闺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听话乖巧,只要她别违背他的命令,他可以考虑以后掌权了不去杀她!
“姑姑辛苦了。”
齐缘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低头答道,“臣不敢。”
那一眼却把小皇帝看的浑身发毛,似乎没穿衣服站在她面前,浑身上下所有的小心思被她瞧得清清楚楚。他勉强镇定下来,道,“今晚摆宴为姑姑接风洗尘,只是国丧期间,难免朴素些,还请姑姑不要介意。”
齐缘口气很诚恳,“臣甚幸。”
他见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任务,也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又敷衍地寒暄两句,就匆匆离开。
银锭提着一壶茶水,直到小皇帝身后的尾巴都消失不见,这才从柱子后慢慢走了出来。
银锭见齐缘在走神,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齐缘眨了下眼睛,揉着太阳穴,道,“我只是有些累。”她停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不知道来之前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但是,银锭,我才是你的主子。”
银锭面不改色,“国师只不过交代银锭要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殿下你多心了。”
齐缘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阵,垂下眼睛靠着柱子,“但愿吧。”
“小皇帝是个什么人?”银锭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随意同她聊天。
“可塑之才。”齐缘简单评价,“不过他背后还有个太后,实在……”她低声似乎自言自语理清头绪,“子弱母强,为祸朝纲,外戚专政,这些都是难免的,银锭你说,作为被先皇选中当这条咬死外戚的恶狗的我,又该怎么做呢?”
银锭皱起眉头,“殿下,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难听?”齐缘只是笑,“你不懂。”
所谓摄政公主,那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那不过是被成康帝选中的一条恶狗,替年幼的皇帝扫清障碍,甚至不惜打乱朝纲,除去幼帝的母族势力和不愿顺服的顽固,然后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再成为皇帝,朝臣以及百姓的眼中钉,最后捐躯平民怨,权归中央,成就盛世太平。
只是这些,永远不会被写在史书上。
留在她齐缘名字下边的评价,永远只能是佞臣祸国。
说不上伤心,不过是宿命罢了。
齐缘缩在石凳上又啃了一块点心,可怜巴巴地看着银锭,“我想师父了。”
“国师听到会很开心的。”银锭真诚地说道。
“我想师父房间里经常摆着的师兄做的豌豆黄了,比这个好吃多了。”齐缘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点心,一脸嫌弃。
银锭:“……”
国师府南苑的荷花开了满塘,容诺来给师父汇报过最近的事务,待要离开的时候,就一个提气用轻功飞到了荷花塘上边,揪下了几个肥大的莲蓬。
容青主看着一脸诡秘喜色的徒儿,问,“你这是作什么?”
“师父,”容诺欢欢喜喜道,“我摘几个莲蓬今晚给小师妹做粥,她一定——”他话说了一半,肩膀就垮了下来。
——小师妹早就走了啊。他再也看不到小仓鼠摇摇晃晃拽着他的袖子讨点心了。
容诺看着手中的莲蓬,立刻失去了兴致,撒手往荷塘里一丢,问容青主,“小师妹她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容青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想念她了?”
容诺连连点头,“我怕她吃不好,穿不好,又饿瘦了可怎么了得?!”
容青主看着大徒儿像老妈子一样忧心的面孔,侧头嫌弃道,“你师妹又不是三岁孩子。”他浑然忘记了在此之前让扁豆去送信,废话多到信纸差点压的扁豆飞不起来的人是谁。
容诺被责备了一顿,只能稍稍压抑了下心中担忧,他好奇问道,“师父,你以前在师妹没有来君阳山之前,就认得师妹么?”
师妹似乎黏过师父一次,就喜欢上那感觉,每次都想方设法黏在师父周围,看的他眼馋的厉害,明明那家伙小时候一见到师父就有多远跑多远的!
“嗯。”容青主点头承认,见他露出探究的表情,直接讲道,“你师妹是前国师之女,也就是你师伯的女儿,她小的时候见过我,不过那时候她的眼睛不好,没有看过我,可是被她记住了味道。”
容诺疑惑,“为什么你不告诉她呢?”
容青主面不改色,“那时候我骗了她。我用了变声的药物,骗她我只有十五岁。”
容诺还没来得及腹诽一下师父常年鬼话连篇终于遭了报应,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急切问道,“师妹她是师伯的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容青主平平静静看着咄咄逼人的徒儿。又松散移开了目光,“大女儿。”
师伯的大女儿眼盲,这倒是能对上。可是师伯的大女儿听说眼盲了十五年,那绝对不是八岁就被师父带到君阳山的小师妹!
容诺心中如同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