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勋自始至终都并未动声色,昭儿却瞧见他的额角突突跳了好几下。
“将军若是怨恨,就忘了吧。”她小心地说着。他们即使有再多的错,毕竟也承担了那么重的后果。
他手上把玩着一枚原本搁在桌案上的虎头铜雕,脸上的阴霾也随之更重了,“他们算什么东西,让我怨恨。”
他这话出,昭儿的牙齿猛地一合,将下唇生生地咬了一下。
“元家可知道。”他问。
“应是已经知道了。”她猜他是问母亲去世的消息元府是否知道。
祖母带她来郦阳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元府,记得祖母当时一直在喊母亲在琼州亡故的事,那侍卫应该是听见了的。
“你怎么不去找他们,”他说,“那是你母亲的家。”
他的话音落,她就听见绛嫣在旁边下意识地轻吸了口冷气。
“祖母带我找过他们……”她的话只到这里就停了,不想说后面的事。
可是他竟然猜到了,直通通地问道:“没认你。”
“嗯。”她应道,“他们说我母亲是很早就夭亡了。”
他冷笑着自语:“老贼。”
她一听就知道是在骂她的外祖父。
她跟外祖父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听他这样骂,并没有觉得很不舒服。
陆靖勋侧过头打量她,虽和她母亲长得很像,但是比她母亲安静寡语,甚是乖巧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他的话,生怕答错了似的。
他看了片刻,忽地缓过神来,转过脸沉沉地呼了口气。然后对她说:“我遣人送你去。”
谁知这话一出,她顿时慌了,“我不去。我不能去,将军。”说着一个劲儿地摆手,身子还在不自主地朝后退。
祖母带她去求他们收留的时候她还小,可是那种屈辱的感觉至今还被她深深记得,她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了。
他却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她的话,喝道:“徐恒。”
“在。”
她有很不好的预感,慌张地望向来人,不知是侍卫还是什么,总之腰间有长剑,一看就是武人。
陆靖勋用手里的铜雕朝着昭儿指了指,吩咐道:“送到尚书府去。”
“诺!”
“送到正门,大声告诉元崇怀,他的外孙女回来了,是爷从窑子里找到的。若他不认,你就将这个丫头绑在他尚书府的石头狮子上!”
“诺!”
她听得心惊,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两个侍卫抓住。
她惊呼出声,但是终究抵不过那些人的力气,细弱的身子根本就没费多少事便在众目睽睽中被拖拽了出去。绛嫣那几个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马车一路疾驰,昭儿被强按在马车中,竟一声未吭。惹得徐恒掀开车窗帘子朝里望了好几回,只觉得这女子如同羔羊一般沉默却又倔强。
这个夜晚是昭儿永远也忘不掉的。
徐恒竟冲那几个守门的家奴直言禀道,说在妓坊中,有女子自称是他元崇怀的孙女,人已经给元大人送来了。
元崇怀,她的外祖父,依旧没有认她,尚书府的大门紧闭,连门外守着的家奴都进去了。
徐恒见无人出来接应,只朝着那偷偷打开一条缝的府门喝道:“大人不见也罢,在下奉了大将军之命送了人来,不好再带回去,绑在这里,交由大人处置。”
说罢便领着几个士卒掉转了马头疾驰而去。
那石狮子冰凉的几乎要渗进人的骨血,绳子绑得太紧了,她的手好像要断了。
方才徐恒冲着元府的通报呼喝的时候,就有城民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之后便越来越多,但是都不敢上前,只是黑漆漆地挤在街巷中。
不记得过了多久,尚书府的门忽然被打开,涌出几个家奴,手中皆持竹杖,解开了这目露惊恐的女子身上的绳索,然后便棍棒齐出,密密地砸在她的身上。她跑不脱,好几杖都打在腿上。
似乎是觉得草草地赶走了她,下次她还会来。他们要一次做狠了,做绝了,她就永远都不会来了。对于尚书府她的外祖父家来说,她最好的结局就是永远的消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混乱中,听到打她的人唾骂,窑子里的人也敢浑说是元大人的孙女,又骂说元大人哪里多出这么个孙女来。
她咬着牙说不出话。
这哪里是她要来的,是陆靖勋将她弄来的。这里,原本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的地方。
他们没有打死她,也许是怕城中由此就会传说尚书府打死了人。他们走了以后,她模糊的视线中就出现了好多双脚,层层叠叠地铺在眼前。有好多人说话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
“不是早就夭亡了,怎么冒出个女儿。”
“听闻当年就不是早夭,是跟人跑了去……”
“怕是个野种……”
“不是的话,何故不认呢。还打成这样。”
“就是跑了,两家才不和。”
她慢慢地抬起头,望向他们,艰涩的张开口。
“在看我们。”有人道。
“说什么?”
“说带她回翠茗阁,还真是窑子里的!”
“那便真是骗人的了。”
“骗什么不好,如何想的呢,竟说是元大人的孙女,没被打的送了命去都是幸事。”
依旧有人不甘心,悄声问她:“那你究竟是不是元大人的孙女哦,告诉我们就将你送回去。”
她看了那人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大将军为何绑你在这里。”他们问道。
她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只觉的口中异常腥甜,头又落下去枕在地上。那么多的人影,被街市的灯笼映照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那些重叠交错的人影忽然打开了一个缺口,她似听见有人嚷嚷着让开,直到她们挤进来她才隐约听出是翠茗阁的姐妹,绛嫣将她抱在怀里,边用绢子慌里慌张地擦她唇边渗出的血,边轻轻晃了晃她:“昭儿,昭儿。”
她抬起手揪住绛嫣的袖子,一口气息被拼命地挤出声喉。
“她说话呢。”一个姐姐碰了碰绛嫣。
“昭儿,怎么了,什么?”绛嫣低下头,将耳朵凑在她的嘴边,然后不住地点头,“好,好,这就回去,我们这就回去。昭儿别怕了,没事了啊。”绛嫣边抖抖索索地哄着她,边扭过头嚷,“马车呢,快牵过来啊!”
可是人群太挤,马车又进不来,因为这次是去将军府,阁子里来接人的汉子就那么几个,又忙着管那几辆马车,自然势寡不压众,几个姐姐气得叫骂:“想看,使了银子去阁子里看啊。”
人群中有人打趣:“使不起啊。”
“使不起就滚!”绛嫣嚷起来,声音极其尖厉,“敷升!你死了不成,人不赶开,车子怎么进来。”
马鞭“啪!”的一声甩在车辕上,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嚷嚷,“滚!看什么看!”
那些人知道惹不起,但是又不甘心,边往四周散去边嘟囔,“休要沾惹她们。惹不起的。”
昭儿被抱上车,马车走的很慢,她被绛嫣抱着,旁边还有梳翠护着,可是依旧觉得颠,颠得她身上几乎都要碎裂开了。弄得绛嫣一直在朝外喊:“敷升,慢一点儿。”
“姑奶奶,再慢别走了!”敷升在外面粗声粗气地回道。
疼,全身都疼,连呼吸都疼。她在这疼痛中,忽然就想起了父亲,她在想父亲死前该有多痛苦……
父亲就是被打死的。
他卖了弟弟,还了债,拿余下的钱又去赌。结果,就是这些用他的儿子换来的钱,葬送了他的性命。谁也没有想到,那晚官府的人会忽然围住赌坊。当时,父亲的银子还没有完全输光,于是这些还没有输光的钱便不知去向,和弟弟一样,不知去向。
父亲受杖刑的那日,家里的一切都似是固定在了某一瞬间。祖母睁着一双苍老而空洞的眸子,坐在纺车前。唯一的动静,就只是母亲的手,一下一下捻着一根新发的柳枝,可是母亲的神情,是那样漠然。
最后是邻居推开了她家的院门。
一百杖刑,父亲单薄的身体终究是没撑过去,在旁边报数的衙役喊到七十,觉着不对,伸出手指在父亲的脸前探了探,已经没了气息。
“快去领了吧,不然就扔到乱坟岗子上去了。”那人说道。
母亲依旧漠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是祖母扶着纺车站起来,拿了父亲干净的衣裳,随那人去了。她没有叫昭儿陪她,担心昭儿害怕。她甚至都没有抬回家来,就在外面安葬了父亲。
所以昭儿并未见父亲最后一面,只是后来无意间听到邻居说闲话,“好多的血,拖出来的时候,在地上都划出来。扛到马车上,马车里也沾了好些。”
父亲……父亲……
她呢喃着,身上的疼痛似乎全部生了根,根茎全部狠狠地钻进了心底,黑暗,慢慢的,铺天盖地的,从上方罩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