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王朝一七四二年秋,净安尼姑庵。
肃静严明的宝殿佛堂,一个灰衣女子静跪蒲团,三千黑亮青丝披泻肩头,背影清冷纤瘦。
她的身后,一中年女尼托着放有剃度刀片的托盘,面露出家人不该有的担忧:“施主,你有尘世未了,不适合剃度,还是……”
“明净师父。”年轻女子轻轻打断她,声线不高不低,却异常坚决:“该了的尘世都已经了了,请什么都不要再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直到无尘大师肯为我剃度为止。”
“那你的孩子怎么办?她才刚刚出世……”听罢女子的话,中年女尼更急了。她只是希望女子能为这个孩子想想,能为自己想想,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年华,万万不能就这样遁入空门了结余生。不要像她……
女子是安静的,却在提到孩子的时候,水眸里多了丝波澜:“明净,将孩子送人比跟着我好,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映雪。”女尼的眸中立即有了痛惜,心头划过一阵撕心裂肺的愧疚。离岛、私奔、弃儿、出家,这些前尘往事一一在她脑海闪过,扯得她喘不过气来,“你可以把她送还给她的亲爹,毕竟是亲生,切骨不离皮……”
她自觉罪孽深重,早年遁入空门,潜心读经理佛多年,想弥补当年犯下的错,却终是让映雪遭受了一切报应。而这报应还会延伸到下一代、下下代,冤冤相报不知了。
最错的那个人是她,她却没能力去阻止,“你和他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了吗,就算是为了孩子?”
女子掩下痛苦的双眸:“没有了。那个男人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抱负,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而且,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
声音憔悴伤痛,一张绝色娇颜苍白无血色,她鹅蛋脸,远黛眉,丹凤眼,五官精致,却在说话间,饱满唇瓣隐隐颤抖。
见此,女尼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双蒙上悔恨的眸子盯着女子的额头,掀起千层巨浪。
只见映雪雪白的额头隐隐显现一株拇指甲大小的莲花胎记,血红妖娆,随着女子的情绪愈加鲜艳鲜红,在那凝白肌肤上鲜艳夺目,闪着妖娆诡异的光芒。
而她自己的额头上,也曾经有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八年前,京城屈指可数的苏家。
据说这苏家老爷原本是宫里的一品带刀侍卫,后来由于某些原因出宫做起了布匹生意,经过十年时间的经营和挫败洗礼,终在这天子脚下闯出了一些名堂。虽算不上首富,倒也可以财富排名前十。
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面子风光,里子难受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苏家也不例外。苏家布庄汇通各州各省,享誉京城,传言宫里的太皇太后也曾用苏家的布匹做衣裳,这些成就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苏家老爷的难言之隐又有谁知道。
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无外乎苏家有一个妖孽女儿了。十年前苏夫人曾喜得一女,长得白白胖胖,乖巧可爱,十足一个美人胚子。哪知自从此女出世后,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家里好端端的顶梁柱无故倒塌,差点砸到人;再就是院子里的花草一夜之间全部凋谢,塘里的锦鲤跃出水面;严重一点的,便是宅子里的下人总是跌断腿……
这些,倒是其次。最后让苏老爷狠下心将女儿关进阁楼的,竟是苏夫人和其他妾室接二连三流产,唯一的儿子失足落水淹死。
这些年,他请了多少法师来家里做法事都是毫无效果,家中依旧厄运不断,四十而立始终没有留后,惟一欣慰的却是财运步步高升。
可是,只有财富没有儿子,再多的钱财都是粪土。所以他终是狠下心依和尚之言将乖巧的女儿关进了阁楼,除了三餐,其余时间都不准打开阁楼的大门,即使是窗户,也给钉上了。
这样将女儿关上后,家里果然平顺了些,他也抒了口气,指望着老来得子。只是和尚的话也始终历历在耳,提醒着他不能松懈。和尚说,映雪十六岁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一个名字中带“连”字的男人,这样才能解了她的戾气。
和尚的说法是,映雪身上的戾气是她前世带来的,可能她前世做孽太多,或者她的双亲造孽太深,所以必须由这世来偿还。
只是映雪其实是个很娇柔的孩子,天生香骨,慈软心肠,果真是纯洁如白雪的。这样的孩子,他于心不忍,但是,他也不能让他们苏家绝后,所以……
这样想着,他也一路往那小阁楼而来。
站在楼下,只见两扇窗户都紧闭着,阁楼里传来袅袅笛音,优美缠绵,透着寂寞。
他眉头皱了皱,负手跨上楼梯。
“老爷。”门口的守卫鞠躬问候。
他大掌一抬,表示回应,问道:“小姐最近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爹,是你吗?”他刚问完,门内便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截去侍卫的话夹杂几分惊喜:“爹,您从泉州回来了?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女儿?”
“把门打开。”他示意侍卫开门,负手走了进去。
室内很暗,窗户都被封上了,只有几条缝隙透进来丝丝阳光,但依旧照不亮室内的阴暗。他心里很疼,走到倚窗而坐的白衣女孩身边,轻问:“为什么不点灯?”
“爹,我这就为您点上。”女孩笑了笑,果然依言将灯点上了,端到桌上。昏黄的光晕下,是一张清丽稍显稚嫩的脸,皮肤白白的,细长的远黛眉,澄清的秋水丹凤眼,鼻头小巧剔透,唇瓣饱满娇嫩。
只是那双眼睛,有超出十岁孩童的成熟。她面对爹爹一直在笑,用她属于这个年纪的娇俏对爹爹撒娇道:“爹,您这次去泉州没有给映雪带礼物吗?映雪好想要泥偶,还想玩拨浪鼓……”
苏老爷鼻子酸了酸,终于笑道:“小丫头,就知道你会找爹爹要这些东西,爹爹早给你准备好了,待会给你送过来。”
小映雪乖乖坐在对面,乖巧的点了点头,眸子里藏不住惊喜,“谢谢爹。”随后似又想到什么,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再道:“爹,映雪可不可以要另外一样东西?”
苏老爷看着女儿的模样,心头一痛,眼泪差点落下来:“映雪,想要什么尽管跟爹说,爹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真的吗?”小映雪水眸盈亮起来,轻轻指了指身侧被封死的窗户,带点恳求道:“爹,可不可以给映雪留下一扇窗户,映雪想看外面的阳光……”
“映雪。”苏老爷陡然激动起来,一把抱女儿入怀,哽咽着道:“爹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呀,爹不能让苏家绝后,所以不得不委屈你……映雪,你放心,爹不会这样关你一辈子的,等你及笄,爹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让他好好疼爱你……”
小映雪在爹爹的怀里闭上眼睛,轻声道:“爹不必自责,映雪自愿待在这里,只要苏家平安无事就好。”
“映雪。”苏老爷哭得更伤心。
是夜。
小映雪躺在床上,已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爹爹哭了一阵后便离去了,阁楼的大门继续锁上。
随后泥偶和拨浪鼓便送来了,但是她没有心情玩。爹爹送她的那些东西她都放在箱子里,已经放不下了,她只得再弄出个衣箱来,用来放她的宝贝。对她来说,爹送他的东西都是宝贝,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此刻她的手里握着一支短笛,很简单的那种,做工很粗劣,却也是她的宝贝。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送给她的,准确的说,是个哥哥送给她的。
这个哥哥,是在她六岁那年爹和娘带她去法华寺见那个和尚时遇到的。那个时候,十几岁的他坐在竹林里吹笛子,她被笛声吸引,等爹和娘和和尚谈话的空挡,她偷偷跑了过去找他。
她记得他,是因为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是边吹笛子边哭的。不过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却是扭头就走。后来如若不是她缠着他要拿玉佩跟他换笛子,他跟她估计也不会有交集。
现在想想,感觉自己当初好傻好险。爹爹从小叮嘱她,这半块玉佩千万要随身携带万万不可丢失,她却拿它去换这支笛子。不过幸好那个哥哥当时只是冷冷一笑,不屑的瞥了她的玉佩一眼,转身就走了。
至于这支竹笛,是他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她身上的,等她回到家,才发现笛子在她身上。所以说,这个陌生的哥哥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之人,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但是,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她似乎除了最初不适应被关在阁楼的环境外,就再也没有哭过鼻子了。
她觉得,那个哥哥的悲痛似乎是失去了亲人。
四年过去了,只要见到这支笛子,她就会想起一个哥哥在她面前哭,不过哥哥的容颜已经淡去了,只记得他哭的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