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饭店里给客人倒茶,也就是所谓的大茶壶。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喜欢从事各种各样卑微的工作,像搓澡,蹬三轮车、门童、服务生等。在给那些想像中的客人服务中,我有一种满足的快感。而且,干这样的活可以不动脑筋,能胡思乱想。当然,对佳佳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告诉她我去一家文化公司上班。我让她看到的永远是自己优雅的一面,也就是一位准作家。我希望佳佳的生活充满阳光。每天晚上和早上,我写作。把白天的观察和想像都写入我的小说。
佳佳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我也能多多少少收到一些稿费,我们的生活基本能进行下去。现在,我的主要精力是写《铅时代》,我希望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佳佳很支持我,但是她觉得我太辛苦,她也想出去工作,我不大愿意。我的工作经历使我知道各种身份男人的德行其实是一样的,我不能把佳佳放入虎视耽耽的一群群男人中,让她受委屈。佳佳看我不愿意,也没有太坚持,她只是对我的生活照顾的更周到了。
我的本意也不是就要把佳佳关在家里。我让佳佳多和周围的邻居接触,多出去走走。但佳佳显然不愿意和周围这些邻居们接近,她经常买些毛衣编织的书,编织各种各样的毛衣,编了拆,拆了编,永远不闲着。有时我回来,佳佳的那一大团线缠一起了,让我帮她往开解,我解着解着就烦了,说:“你没事不是歇会儿?”佳佳说:“你一直在忙,人家也忙些心里舒服呀。”她这样一说,我觉得是自己不对了,但心里很甜蜜。这种情况下,我们通常会出去散散步,然后在街边的小饭店吃点东西。那种手挽手走在大街上的感觉是我觉得最浪漫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吃完饭正慢慢往回走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人,盯着佳佳一直看。我的心里很恼火,佳佳低下头,匆匆走前去,我也顾不上和那个人去计较。回去后,我边开玩笑边说:“佳佳,你的回头率真高呀,今天那人盯着你眼珠也不动。”佳佳忽然大声说:“你别说了,烦不烦?”我不清楚佳佳为什么发这么大火。那天后来,佳佳一直心情不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怎样哄她都不开心。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觉佳佳面容有些憔悴,显然晚上没有睡好。问她是不是失眠了?佳佳叹了口气,说:“咱们还是走得太近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件事,觉得佳佳好像在躲着什么人。我说:“咱们要不去个再远的地方?”佳佳摇摇头说:“命中注定的,该来的一定要来,躲不掉的。”说完这句话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过了几天,佳佳说:“我有一位叫蒲的好朋友和男朋友分手了,心情十分不好,想到云城玩几天。”我十分高兴,这下有人和佳佳作伴了。我说:“就让她住咱们家吧。你陪她好好玩玩。来了云城你还没有好好玩过呢?”佳佳说:“蒲是那种眼光很高的人,很少能看上别人,但长得不怎么样,喜欢她的男孩子也很少。”佳佳这样一说,我竟盼蒲早些来。
这些天倒茶的时候,经常往外边洒。摘下眼镜,左眼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眼睛出问题了。但我不敢检查,怕查出问题来,这份工作,是怎样也不适宜做了。
其实,我想开一个酒吧,自己来设计,但我没有钱。我想拍电影,更没有钱。
蒲来的那天,我刚换了工作,在一家叫“花容”的桑拿当服务生。
那天,是四月十二日。我在大堂透明的大玻璃前忽然看见佳佳过来了,和她一起走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穿牛仔裤,拖着行李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想这个女孩是蒲了。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佳佳和蒲走近时,没有朝这里面看。
果然,过了一会儿,佳佳打过电话来,说蒲来了,问我中午能不能回去吃饭?我说,当然能。她让我顺便买些菜。
佳佳说的没错,蒲不漂亮,是那种很一般的女孩子,而且偏瘦,嘴唇发白。我看了她一眼,就没再多看。佳佳给我们互相介绍的时候,蒲说:“我知道你,读过你写的东西,喜欢。”我认为蒲是在客套。吃饭时,佳佳说我现在正在写一部叫《铅时代》的作品。蒲便问,她能不能看看?我心里十分恼火,但不好发作,从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心里就不愿意把作品随便给别人看,再说,这个东西还没有写完。便装作没有听见蒲的要求。蒲也没有再坚持,但她显然感觉到我小瞧她了,接下来说出的一些话让我十分吃惊。她说从我以前的作品中读到了性焦虑。这种话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好像她也不该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说,但她说出来了,很一本正经。佳佳笑着问:“是吗?怎么我没有读出来?”我心里不得不承认,在和佳佳真正好上之前,确实对性很渴望,那时我一心想着怎样和佳佳做那种事。蒲还说了些关于我文章中的细节描写,她记得非常清晰,我十分感动。那天,我和蒲一下子就熟了,好像我们认识了好多年。
那天下午的整个上班时间,因为蒲的到来,我的心情特别好。
那些天,我每天晚上下班后,便提出带她们去夜市上吃饭。但佳佳不大愿意出去,她更喜欢买上东西在家里做。她说云城的晚上熟人太多,我有些莫名其妙。
蒲的到来,我写作的时间减少了,但眼睛好了些,看东西还是很模糊,可不难受了。佳佳每天和蒲在一起,俩人一起做饭,说些女人们的话。蒲确实眼光高,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写作时有些我把握不准的东西问蒲,一般她都知道。我想这样的生活,其实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生活。
蒲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喜欢用手伴随着说话的节奏比划,和佳佳热烈爽快的节奏完全不一样,她看了我写下的《铅时代》,对我说:“你写这样灰暗的作品,让人有一种十分绝望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人会有这样一种狠毒的看法?和你相处,感觉你很和善呀。”蒲说完就用她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在旁边看着的佳佳说:“咱们不要只谈什么作品了,听说云城有一好去处,咱们今天瞧瞧去。”我问:“什么地方呀?”佳佳说:“去了就知道了。”
谁都想不到佳佳会把我们领到一个教堂。这个教堂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并不高大。建筑是解放前的,多年没有修葺,变得有些灰暗。门前的柱子上挂着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进了里面,倒是打扫得很干净,没有游客,只有一个修女,让人想起香火不旺的寺庙。佳佳进了这里面,却表情一下肃穆起来,我发现她今天衣服也穿的很正式,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我心里又出现不安,每一次的发现,都觉得其实我对佳佳是陌生的。
佳佳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那个唯一的修女居然认识她。她们只是点了点头,熟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佳佳自从进了这个教堂,就不说话了,我怀疑她真的是在和上帝交流。此时,蒲显示出她的博学来,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基督教中的几个著名故事和这种哥特式建筑。我发觉在这种很静的地方,人的心好像容易和一种东西贴近,但不是上帝。那天我们留下了一张照片,三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日后我端详那张照片,觉得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个神,我的是佳佳,佳佳和蒲的是谁呢?
从那以后,我又开始努力写作,每天再晚,也要抽出一段时间来写东西。佳佳还织她那些毛线作品,但分明心不在焉?毛线经常扭成一团,她不像以前那样耐心解开,而是用劲扯断。而且,佳佳又说了好几次,“咱们还是没有走太远。”我说:“那咱们可以再往远走呀!”佳佳叹口气,说:“一切都是命。”我不清楚佳佳为什么如此相信命?只觉得佳佳心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却不想让我知道,我发觉她越来越陌生。
《铅时代》写的还算顺利,但我的视力更不行了。带上眼镜看东西也模糊起来,摘了眼睛,连人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我想索性把工作辞了,憋口气把《铅时代》写完,一边还可以好好陪陪佳佳。
辞了工作那天回家很早,走在马路上,我发觉可干的活儿真多,擦皮鞋、送纯净水、送报纸、卖盗版光碟等。一家漆皮斑驳的盲人按摩院的广告牌出现在我眼中。我想,学按摩也不错,等眼睛完全看不见了,我就作一位盲人按摩师,周围工作的都是盲人,我也不用别人养活我,那也许是最好的归宿。但佳佳怎么办?想到佳佳,我又开始不安,我怎么能不先考虑佳佳呢?可是,我们俩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她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零,我对她的了解不比对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个女人了解的多,就连她的身体,我无比热爱的身体,这么多天,也陌生了。
那天,特别想喝酒。我一提议出来,佳佳、蒲都响应。我们买了五十多度的那种二锅头,佳佳菜还没有完全弄好,我的头就开始晕了,我觉得头一晕,就有一种向上飞行的感觉,特好。继续喝,后来佳佳和我都醉了,我们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只有蒲还好,给我们收拾残局。这时,我觉得蒲倒是更像一位主人,而我和佳佳都是她的客人。那天说了很多话,但我都记不清了,头疼的厉害,且浑身燥热。我喊:“佳佳,佳佳。”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身子像脱了骨似的乏,但心里很亢奋。佳佳仿佛是在迫不及待地等我醒来,家里已收拾整齐。蒲好像一夜没有睡好,有些憔悴。佳佳说:“你可醒来了,我要出趟远门,车票已经买好。”我一听急了,问:“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佳佳说:“回家。”自从我认识佳佳,她从来不和我说家里的任何情况,就连我们准备结婚时,她也没有提她家里,现在怎么就要一下回家了。我坚决不同意她一人去,我说:“你回家应该我和你一起去,我还没有见过你家里人呢?”佳佳却不同意,她说:“我去去就来,你凑什么热闹,这次无论如何我是要一人回的,你想去的话你自己去吧。”佳佳生气了。自从我们俩生活在一起,还从来没有见过佳佳这么生气。我的心软了,这么长时间了,佳佳是应该回趟家的,不让我去,肯定有她的道理。我把那五张存折让佳佳带上,佳佳不肯,她说她还有些以前的积蓄。佳佳就这样回她的家去了,只带了一个小包,去车站的时候也不让我送。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只是佳佳换成了蒲。我说:“我去找工作,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你自己吃吧。”蒲点了点头。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还是出了门。一点儿也没有找工作的兴趣。我想,佳佳现在到了哪里了?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