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护士说:“今天情人节呢!你男朋友赶上了。”
是吗?是情人节?她在他怀里笑,都忘了。那么,这是她度过最温馨、最难忘的情人节。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二月十四日早晨,她的情人,给她最棒的礼物,就是醒过来,陪她笑陪她哭。
当医生护士都离开后,夏泽野看菁木跑到窗前,踮脚,唰,拉上窗帘。她又跑回来,唰,被子掀高,长脚一跨,身子一歪,挤上床来,和他一起躺。面对面侧躺,缩着身,他们看着彼此。
他看着她,她望着他。他眼睛,带着笑意。她眼睛,蒙着水气。
“夏泽野……”她轻喊,伸手,指尖,柔柔点一下他的鼻尖。
夏泽野眨眨眼,感觉那柔软的手指,又碰了他的睫毛、眉毛、耳、嘴、下巴,甚至搔过新生胡髭,于是他眼里笑意,更明显了。因为她碰他的表情,那么专注小心,好像他是个易碎的娃娃,必须用指尖来确认他好好的,没坏掉。他心疼,眼色氤氲了,可见得,这阵子他把她吓坏了。
菁木脸上的笑意不断扩大。确定他很好,没事,真的醒过来了,她才安心,躺下来,头枕着手,继续对他傻笑。菁木想着,她大概会这样笑上好几天吧?
“夏泽野……”温柔柔地喊。
“唔……”被喊的人,努力挤出声响。
“夏泽野?”再喊一次。
“唔。”好努力地再回一次。
“夏泽野?!”还可以多一次吗?喜欢听他的声音。
“唔……”更努力拚力地再次回应。
好,她满意了,他在这里,醒着,呼吸着,存在着。两人继续对望,左右手握一起,都不说话,傻傻地看着对方笑。
他暂时没办法说──我爱你。
但爱情藏在交握的手心里,缠在彼此对望的视线里,就在他跟她的微笑里。
窦菁木陪着夏泽野做检查,在几天之中,帮他进食流质食物,试着让他喝粥,接受医生安排的复健行程。
夏泽野终于可以讲简单的话,一天天恢复健康,虽然他只能虚弱地讲简单的“好、嗯、可以、不要、能”,但这已经够教她欢喜。每天,他都有新的进步,每天都令她惊喜。
今天中午,喝粥的时候,夏泽野跟菁木说:“你背得真熟……”
“啊?”
“快乐的下雨天。”
“你听得见?那时你就醒了吗?”菁木惊诧道。
他微笑着。是啊,那个深夜,他醒了,只是睁不开眼睛。“没想到我昏迷了那么久……”
“原来你全听见了……”菁木尴尬地笑着。“三个多月,发生好多事啊,你知道吗?那个编剧小马被强制送医治疗,还有,刘小鹭跟我说……还有,那一百部片子我几乎都帮你看完了,有一部“安妮霍尔”笑死我了,护士还跑进来骂人,那片子说……”
夏泽野笑着,静静听着,听她告诉他这阵子的事。看她比手划脚,讲得眉飞色舞,大气都不喘一下。
这是那个小时候,讲话结巴的女生?
他没专心去听琐碎事,只怔怔瞅着她,贪婪地要将她每个眼神,每副表情,记在脑子里。自从他醒来,便一直习惯性地要去握她的手。吃饭要握,睡觉要握,每天眼睛睁开,除非她离开去办事,只要她在身边,就急着要握住才安心。
他像个大男孩,常傻傻地笑,看着爱慕的女人,脸上是作梦的神情。他要一直握住失而复得的菁木,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他甚至感激起小马那一击,听来荒谬,但他已经忘记痛,只记得现在的幸福。如果不是小马,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菁木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他身边?
当然,他也记起家里那一仓库的珍藏。
“唉……我的甲虫都死了……”三个多月啊!
菁木哈哈笑。“放心,都养着,全寄放在芷绫家里。”就连来医院照顾他,每天也都抽空回去检查甲虫的状况。大目那家伙,比她还关心甲虫。
夏泽野满意地笑了,用力握握她的手。
“律师有没有给你我家的钥匙?”
“嗯。”
“可以回去帮我拿个东西吗?”
“好。”
“我床底下,养着我最爱的一只,非常珍贵,罗森伯基黄金鬼锹形虫,你去帮我看它死了没?死了也没关系,带来给我,它可以做成标本。”
“你还把虫养床底下?!”他们曾热情缠绵的床底?一只什么黄金鬼虫?!她快晕倒了。
他笑道:“唉,你不知道,黄金鬼锹形虫羽化成功机率非常小,我不只让它羽化,还养成68mm……”
“没良心,没良心,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么久,醒来只记着你的甲虫。”菁木佯装生气。
“拜托。”夏泽野将她的手,捉来吻了又吻。
她纵容地笑了。“好好好,立刻帮你抓来,马上去抓,行了吧?!”
夏泽野抬手,摸摸她的发,若有所思。“怎么把头发剪了?好可惜。”
还不是为了方便照顾你。她笑了笑,没多解释。“还会长的嘛,有什么关系。”拿了钥匙,交代:“我马上回来啊!”GOGOGO!帮男友抓虫去。
夏泽野目送菁木离开,她的前脚刚走,他就哭了。趁她不在,尽情掉泪。他的女人,瘦了好多啊!等他好起来,一定要好好弥补她。
太多太多感谢,他说不出口,那么多感动,点点滴滴,都收在心底。他对自己发誓,要快点好起来,换他照顾她,照顾一辈子。
菁木推开屋门,扔下钥匙,穿过客厅,走进房间。夕阳染黄房间,尘埃轻轻颤着,在夕照中飘浮。
菁木在床边蹲下,往床底望去,看见木盒子,就是了,掏出来,吹掉上头灰尘,掀开。眼睛一亮,她微笑了,将夏泽野嘱咐的黄金鬼带上,立刻奔回医院,来到挚爱身边。
夏泽野披着外套,坐在床上。看到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菁木过去,笑咪咪,手伸向他。“喏,最心爱的黄金鬼来了。”
他呵呵笑,握住她的手,拇指抚着那冰冷坚硬,顽固的硬壳,那被她戴在指间,闪闪发亮,是他的真心一颗。那是为她买的钻戒,哪来什么黄金鬼?最最珍爱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张臂,将她揽进怀里,抚着柔密的短发,哑声道:“你很傻……如果我一直没醒呢?”她要这样一直耗在医院,对着活死人?想到这些,好心疼。
菁木撂狠话:“那个啊,你没醒啊,我就把你做成标本,硬放在我身边。”又说:“你知道吗?这阵子我常想,也许我会变成芳疗师,是为了要救你。你昏迷时,每次帮你按摩,我都这么想,这可能都是为你学的,为了将来有天派得上用场,要救你才学的,冥冥中注定好的。”
“唔,我想我会迷甲虫,也是因为你,也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为你迷的。”
“少牵拖了,跟我可没关系。”
“我的头被这么重重一敲,让我想起一件事,那时躺在救护车上时,我记得快昏迷前,我还有印象。我想到很多往事,童年的事,我记得跟你在游乐场玩,还记得你抓过甲虫。”
“我有吗?”
“你曾经救起一只困在水槽里的甲虫,还很温柔地把它放到树上。你还催促它,飞啊飞啊GOGOGO……”
菁木哈哈大笑,抬头望他。
他俯望她,摸摸她的头。“那时我认为你很爱甲虫,而我喜欢你,也许是这样,潜移默化,我才迷上甲虫。”
“误会大了,你那些虫啊,害我鸡皮疙瘩爬了三天才习惯。”
“奇怪了,我昏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说啥?”
“说快醒快醒GOGOGO!你要是这样喊,说不定我马上就醒了。”
菁木大笑,回头察看房门──嗯,关上的。她爬到床上,跨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脸,眼睛闪着顽皮的光。
“夏泽野,我要亲你。”
他扬扬眉毛,欢迎极了,闭上眼睛,由着那柔软唇儿,贴上来,坏坏地侵犯他……
麦当劳放着流行歌,蔡依林高唱“舞娘”。轻快的节奏里,一群放学的国中女学生,啃着薯条炸鸡汉堡,叽叽喳喳,热烈讨论──
“韩青云到底会不会醒?”
“当然要醒,不然查小欣太可怜了。”
“之前刘栗栗还说多爱多爱他的,结果呢?韩青云一出事没多久,她就跟别人谈恋爱,可恶,那她之前一直骂查小欣介入他们的感情,她是在骂屁喔!”
“我妈妈说,这个礼拜六可能是大结局喔,听说编剧会赐死韩青云。”
“不会吧?!”
“对啊,昨天报纸也这样说,那个编剧要写死韩青云。记者说,那个编剧两年前也曾经因为意外昏迷很久喔。”
“既然他都醒了,他干么要写死我的韩青云?不行,不可以啦!我要打电话去电视台抗议!”
“我也要打去抗议!”
“我上留言版抗议!”
“干脆我们组抗议团到电视台抗议!”
“好!”
三个花样年华青春少女,斗志旺盛,准备齐去扞卫看了足足两个多月的连续剧,务必让她们心爱的男女主角大团圆。
传说,当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时,周围植物逐渐枯萎,唯独茉莉持续绽开……
答答答,黑字体,逐个吃掉文字档空白处。
“白茉莉之恋”第二十八集 全剧终
夏泽野披着黑色外套,神色专注,敲下最后一行字,吁口气,捻熄香烟。
“哇──哇──”屋外,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听见啼哭,他笑了,寄出剧本,离开书房,走出屋外。
骄阳柔媚,春色盎然,满院花团锦簇,彩色缤纷。那都是女人住进来以后,栽植的花卉。他答应女人,等这部戏结束,要替她盖花房,就挨在养虫的小屋旁。
夏泽野想着,明天就找人来估价吧!又想,岂止花房,他的女人就是想搞个大花园,他都乐意为她张罗。
他双手抱胸,挨在门边,静静欣赏眼前画面,景色美丽,如梦中电影。明明置身在幸福中,明明阳光明媚,可这美好,总让他感觉仍像作梦。
这,都是两年多前,那场意外害的。
在痊愈后,他跟她,得了强迫症。他时常回头望,担心被突袭;她时刻担心失去他,需要形影不离。即使出院后他们立刻办手续结婚,也住在一起,他们还是不能遗忘那段日子带来的阴影,连睡觉都要握着彼此的手。
平日,在乌来家中。
他除了写剧本,玩甲虫,鲜少出门,安于家里。
她呢?她除了做香皂,打电动,也懒出门,安于在他的身边。
他们没说出口,但默默有共识,都想将世界活成两人的世界。他们太过分地珍惜着,比一般恋人还要希罕着的,一分一秒相处的时光。所谓的恋人的蜜月期,对他们而言,似乎永不结束。
于是他们这样形影不离,过分亲密的下场……
就是很快有了那个“哇~~哇~~哇~~”的叫声,以及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岁大的胖妞儿。这结果,夏泽野满意极了。
他倚门欣赏,百看不厌,是他的妻。
她今日穿着米色洋装,抱着他们的女儿,在花苑里,轻轻摇晃女儿,低低哄着女儿。阳光在她发梢臂膀,镶上一圈金边。他瞧着,一颗心,软绵绵。他的妻,自从有了孩儿,声音变得好温柔。
“柔柔不哭啊,你看,那是杜鹃,那是九重葛,这是茉莉,都是妈妈种的呢!”顺手摘下一朵茉莉,凑近女儿鼻间。“闻闻,香吗?“马麻”用这个做成香皂给你洗澎澎,好不好呀?”
女儿不哭了,瞅着茉莉,双手挥舞,呀呀呀地。
一只嫩黄蝴蝶,翩翩飞来,飞近菁木,停在她发梢,翅膀像扇子,缓慢开合,彷佛很满意这黑密密软滑顺的草原。
夏泽野微笑,向她喊:“你头上有蝴蝶!”
菁木顿时僵住身子,不敢动,小心翼翼地问:“还在吗?”
“还在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