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那年我10岁，站在你身后狠狠地瞪你，我会报复你，自2002年4月28日起。
我故意关掉闹钟，反锁上小屋。天亮时习惯性地醒来，却依然赖在床上假装听不见你的敲门声。“楠楠，快起来啦！上学就快晚了！”听到你一声急一声的呼喊，我得意地笑。
慢慢穿上衣服，开门。看见你围着和庞大身躯毫不相称的围裙手忙脚乱地放着碗筷，你抬头看见我，不小心把碗整个掉进了锅里。我的眼睛里装着你狼狈的样子，周围充塞着的全是怨恨。
我把汤匙丢在碗中，稀稀的饭汤溅到木桌上，慢慢下渗，犹如一颗颗浑浊的眼睛，在岁月的相框里，渗透了忧伤。我起身拿书包。“妮，你咋不吃了？”“难喝死了，咋叫人喝！”抓起书包夺门而出，听见你的叹息声，我满足地笑。
路上，只有你的自行车才特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楠楠，快来坐上，爸送你。”“也不瞅瞅你那啥烂车子！不是这儿坏，就是那儿烂，整个还带音乐呢！谁稀罕坐啊！我又不是不会走！”你威严的表情渐渐凸现出来，但最终还是黯淡了下去。我自顾自地走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你一眼，你一只脚跨在车上，一只脚放在地上，低着头待在路边，脚边是绿绿的小草，却依然有落叶飘了下来。
正在课上，你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烧饼。你并不知道，我的书包里放着早已准备好了的方便面。
我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一片，把衣服抹成我所见过的最脏的样子，然后回家看你在水池边笨拙地搓洗。衣服晒干后，责怪你洗得不干净，无论如何也不要再穿。
每天我都是如此狠狠地折磨你，晚上用被子包着头疯狂地大笑。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两年。
终于在我又一次不肯吃早饭的情况下，你愤怒地丢下我，骑着那辆车龄比我还大的自行车去了工地。在你转身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你的背影竟有些苍老，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都是我先转身，所以不曾发现你竟也会不再年轻，心头突然闪过一丝难过。
后来我才知道，你上工老是迟到，工头很不高兴，每次都数落你的不是，近来又正好来了一批新工人没有安置，于是工头很不客气地对你说，要是再落工，就要换掉你。终于明白，这些天你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红的原因，开始有些失落。
可又突然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你。那年，疼我亲我的爷爷刚刚离去，你又把妈妈赶走了，我像个迷了路的孩子，找不到家的方向。
过了些日子，你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我看了她一眼，进了屋子，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从枕头下面摸出妈妈的照片，笑容定格在她脸上，而我却不曾享有那份本该属于我的温馨，若不是那晚你那么凶地骂妈妈，妈妈也就不会离我而去，我也就不会被幸福遗弃，蜷缩在角落独自哭泣。
中午，你喊我吃饭，我捂着耳朵不敢理你，害怕一说话，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来。你在外面喊了一阵，不见动静，于是你跑来敲门，再然后你开始撞门，声音也变得沙哑。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可最后我还是哭了，于是外面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天黑的时候，我开了门。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你坐在饭桌旁，脊背弯得好像一张弓。我走到你对面坐下，桌上的菜早都凉了，油脂凝成了白色，附在菜上。
你没有抬头，吸了吸鼻子说：“楠楠，爸就你这一个妮儿，想要啥，爸都尽力给你，你别老自个儿待在屋里吓爸了，有啥事，你跟爸说，中不？爸也都老了。”
你的影子变得模糊，我说：“我要我妈，行吗？”
你终于没再说话，去了院子。
那晚的月亮出奇地好，月光洒在你的身上，苍白又无力。我看着你，仿佛远隔了一世纪。
从那以后，我安静了很多，早上按时起床、吃饭、上学，不再打架，不再跟你吵。
日子好像没有什么波澜。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黑云压着大地，不一会儿，雨点就拼命砸了下来。很多家长跑来送雨伞，我站在教室门口等你，同村的同学拿了把伞让我跟他一块儿走，我倔强地摇头，说你会来的。
校园里的身影渐渐少了，少了，没有了，你还是没有来。
我不得不融进雨中，你不疼我。这点足以证明。到家时，衣服已全粘在了身上，雨水顺着头发滑到嘴里，很咸很咸的。
有人在外面喊我：“楠楠，你爸刚被一拖拉机撞着了，在卫生所呢！”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全乱了，在卫生所，我看见了你。还好，一切并无大碍。你坐在长椅上，医生正给你包扎头部，你左手攥着一把雨伞，伞柄已经轧断了，一端耷拉下来，你焦躁的表情，很是不安。
我站在外面，难过得泪水滂沱。
年，考进重点高中成为我的新目标。每个同学都拼搏在学习战线上，努力从各方面为自己加分，体育加试自然不能忽视。每天下课铃点一响，同学们都奋力地练习坐位体前屈，尽力把铅球投向更远的地方。
学习生活的忙碌早已让我力不从心，我垂着脑袋在操场经过，丝毫没有注意到飞来的铅球，随着同学们的惊呼声，铅球砸在我的肩膀上，天好像黑了吧。
醒来的时候，床边围了很多人，你挤到中间看看我，勉强挤出一点微笑。
肩膀上的紫黑色，一直漫延到胳膊上。怎么办？再过几天就要体育加试了。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突出，正想在体育方面让自己占点优势，可现在是不可能的了，虽然规定中说有特殊情况不能参加考试的，凭有效证件可得到照顾分数，可照顾分不是满分啊我蜷在被窝里掉眼泪，以为全世界没有人能看得到我的忧伤，却不知道你已经端着鸡汤进来了。你坐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地抽烟，一个个烟圈在头顶若隐若现。
第二天，你早早热好了汤放在保温桶里就出门了，直到中午你才回来，你很轻松地舒了口气，拍了拍裤角的灰说：“妮，我跟人打过招呼了，考试的时候，你只要跟人报一下你的名儿就中了。”
咽喉里突然堵着一团东西，憋得我真想放声大哭。我很清楚，现在的社会确实是个复杂的社会，可我们家的人际圈实在太小，没有什么特别有资本的亲戚朋友。而你又是个认死理的人，平时是什么就说什么，不会跟人说好听的话。很难想象，你这样一个人怎样放下你的尊严，拿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低三下四地求别人办事。
你已经很憔悴了，你看了看我，显得局促不安，搓着手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带着自责的表情还是感激的样子对你。我很小声地问你送了多少钱，你低着头想了很久：“这你就别管了，爸只想让你好，爸没本事，一直不能给你充裕的物质生活，只要能给办的，爸一点不想亏欠你。”
可能天太热了吧，寂静的夜里，枕头又湿了一片。
那以后，你更加卖力干活，每天回来，头发上都蒙着一层白石灰，脸上身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泥，你好像更老了，难道这——就是你的“粉末人生”
年1月30日，大年初五，我跟堂兄一块儿串完亲戚回来，听到屋里有吵架声。大过年的，真煞风景，我皱皱眉头，轻声走到院子里。
“噢！你想不要她，你就走人，又想要她了，就来带她走，你当你谁啊！”
“我生的她，我是她妈，咋了？”
“这么多年，你来看过她一眼吗？还说是她妈，说出来也不嫌自个儿丢人！”
“我是没养她！那咋了！你能给她啥？我跟你说，我有的是钱，我啥都能给她，你能吗？”
“不能！咋的啦！你可以嫌我穷，可以不跟我，这都中啊！只要妮她不嫌我穷，你就甭想把她带走。”
“让她跟着你，有的苦受！”
“啥苦我都能帮她受，我就愿意！你放一百个心吧！就算我饿死，也把一口饭留给她吃！”
……天空在旋转，旋转，胸口很闷很闷，我数不清满心忧伤，只知道一直是你在我身旁。这么多年，我一直错怪了你，你却不曾告诉我，怕我难过吗我抹了把鼻涕走进屋里，你和她都不说话，怔怔地看着我。你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布满血丝，竟也蒙着层水雾。她还是照片上的那个样子，还是那么白，只是有些发胖。
我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良久，才缓过神来，颤抖着说：“爸，我永远也不会嫌弃你，现在是，以后也是，因为没有人比你更疼我。”
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样肉麻的话，你竟抱着脑袋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
外面刮着风，屋里放着火盆，火盆旁边是一位父亲和她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