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来到314房间,小猜已经起来了,梳洗完毕,坐在床前等我。她问我有事吗?我说问题不大,家里一点小事,要我尽快回去。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说是我女朋友摇摇让我回去,我从未在小猜跟前提过摇摇,甚至没提过我有女朋友这回事。
“你要走?”她站起来问我。“什么时候?”
“还没定。时间不会太长,我只剩下三天的课了。”
她直直地看着我,两只手在身边吃力地抖动,脸色慢慢泛起潮红。大约半分钟的工夫,她忽然冲上来,即将扑到我身上的时候又及时停住了,“你带我走,”她的声音激动以致结巴,“我跟着你,到哪都行。”
女人的决定不需要像男人那样驴拉磨似的转圈子,她的决定让我震惊。现在轮到我直直地看着她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决定了,”她言辞甚至激昂起来。“你带我走,走到哪里我都跟着你。”
她没说喜欢我,更没说爱我。她还小,至多二十岁吧,她还不好意思对一个男人说,我跟你走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喜欢你。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一脸天真的果敢和坚毅。我知道问题来了,努力像兄长那样对她微笑。
“瞎说,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管。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她终于抱住了我,“只要你要我,我就跟着你。”
不能这样闹下去了。我推开她,严肃地说:“你不能一时头脑发热就随便做出什么决定,以后也不行。”我让她坐下,她不干,更坚决地抱住我,这回她哭了,又是伤心欲绝的哭。我觉得我的严肃显得无耻而又可笑,我知道了这些天来心底里藏着的那一点委琐的东西了,它会伤害一个单纯的女孩。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和他住在一起所以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是没办法,我什么都不懂,我哪里都不敢去。离开他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没办法,我还有个弟弟,小山是我亲弟弟,我不能丢下他不管。他占了我,他把妈妈也气死了。为了永远占着我他带我和小山离开了家。他带我到处跑,他到哪里我就得到哪里,我得把小山带大,我知道他是白痴,可是他是我亲弟弟,我唯一的亲人了。你让我怎么办?小山死了,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他说小山死了我们就会得到一大笔钱,以后日子就好过了。我不想用小山去换钱,小山都没有了我要钱干什么?我不想和他过好日子。我不想和他在一起。我从十七岁就被他占着。我从十七岁就想走,可是我到哪儿去?小山怎么办?我不能把小山饿死在路上。小山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走了。你带我走吧,求求你了,我是真心真意想跟你走的。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能做饭、洗衣服,我也能工作,还能,我们还能生孩子。我想有自己喜欢的家。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我痛恨我的残酷冷静的双手,它们把小猜推开了,它们让小猜坐下。她叫石小猜,就像她坚持的那样,不叫冯小猜,她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冷静点,小猜,”出奇的冷静让我也结巴了。“我们不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你要冷静。你想想我能把你带到哪里?”
她侧身歪倒在床上,脸对着枕头,哭着说:“只要你愿意带着我,你到哪我就跟你到哪,,再苦我也甘心。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谁都看不起我,嫌我不干净,连小山都不理我了,他是看不起我才去死的。”
她的哭声让我揪心,她的小山也让我揪心。我流出了眼泪。我不应该再使她伤心,她已经够不幸的了,可是我能做什么?我说小猜你别哭,谁都没有看不起你,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干净纯洁的好女孩,真的,可爱,长的也好看,你不能胡思乱想。
小猜停止了哭声,“你答应了带我一起走?”
我说:“你让我再想一想。”
她立刻高兴了,在泪水之下露出了让我心碎的笑。“我就知道你会带我走的。”她把脸羞涩地埋到我怀里,“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我含混地应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
中午我请小猜到肯德基吃了午饭。她从没去过肯德基,什么都不懂,一切听我的安排。我在点食品和饮料的时候偶尔回过头看她,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放在腿上,她心安地对我微笑,像摇摇那样满足地看着我微笑,她们的微笑都让我心动。不同的是,遥遥的微笑让我放松,而小猜的笑让我沉重,让我感到生活的重量和一个人活着的艰难。我没说谎,我在收银台前泪水漫溢双眼,这些泪水真诚却一钱不值。我买了一大堆东西,肯德基所有的食物每样买了一份,我想让小猜都尝一尝。自从得到小山的死讯,她一直没吃东西。
吃东西的时候我不敢抬头,怕看到她的那种表达爱的满足的眼神。那种眼神既像来自我的妹妹,又像来自我的母亲,当然,更多的像来自摇摇。也许只有小猜这样的女孩才会有这样的目光,她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都不懂,她十分年轻,却已经老了。
从肯德基出来,她磨蹭着走在我身边,忽然难为情地说:“我挽着你的胳膊,行吗?”
我犹豫片刻把胳膊抬起,让她的胳膊走进来。她紧紧地抱住我的左臂,脸也贴了上去。“我很早就渴望能够挽着一个人的胳膊走路。”她说着就哭了,问我,“你说这是真的吗?”
“真的。”
“嗯。”她使劲地点头,仿佛用上了一生的力气。“我回去要好好睡上一觉,起来了就收拾。”
我见过很多女孩,她们已经习惯在社会上游走,到了小猜这样的年龄就变得不可知了,你猜不透她们到底在想什么,她们想要什么。但是小猜不一样,几年的幽闭生活把她从她们中间显著地区分了出来。
回到宿舍,卢晓东告诉我摇摇半个小时前打来电话,让我回来后打过去。卢晓东说,摇摇的声音挺高兴的,看来是件好事。应该是吧,因为此前她从不让我打电话到她家,担心被她爸妈接到。我也不敢打,被她爸妈的冷脸吓怕了。我拨过去,真不幸,是摇摇她妈接的,我硬着头皮说了声阿姨好。她说是穆鱼呀,你在南京?我想和你谈谈。正说着,电话被摇摇抢了过去,摇摇说,你赶快回来,妈现在心情不错,是吧妈?我妈后天出差,半个月呢,想在出差前和你聊聊。我们的事,妈,是吧?我听出来了,老人家的心情果然不错,否则摇摇不会这么和她说话的。
“有戏?”卢晓东问我。他在外面逛了一个上午,准备睡过午觉接着逛。
“我得回去,”我说。“丈母娘发话了。”
躺下以后我没能像往常一样很快睡着,头脑里乱成了一锅粥。我是突然决定马上就走的。我跳下床,穿着内裤就开始收拾书本和行李。卢晓东也没睡着,他已经几个中午睡不着觉了。
“你在干吗?”
“回去。”我说。
“课不听了?”
“不听了。”
卢晓东摸上一根烟点着,抽了两口扔到地上。“我也走!”他跳起来,也开始收拾行李。
“舒月怎么办?”我问他。
“凉拌吧。只能这时候走了,她在上班,下了班我还往哪儿走?”
东西很少,还是一个背包。我让卢晓东动静小点,我轻轻把门锁上。小猜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她的午觉幸福吗。我在她的门前站了好长时间,也许我该给她留个纸条,可是纸条上写什么呢。我希望此刻她能及时醒来,但更希望她梦得更沉。她不应该知道一个午觉过后这个世界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因为我确信知道她醒来后看到眼前的世界会是什么反应,而她却是要如实看见一切的。卢晓东催我快走,别婆婆妈妈了。我婆婆妈妈吗?我时常愿意大哭一场,比如现在。
下了楼我们把钥匙交给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的小魏。他对我们的离开十分惊讶,他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该离开,日子还不到。小魏揉着眼打着哈欠,说:“你们怎么不早说,我提前把账算一下,还要给你们退钱哪。”
“不用了,就两三天了,没几块钱。就当送包烟给你抽了。”
“那多不好意思,”小魏说,他丝毫没有退钱的意思,看到板着脸的卢晓东,他说,“小卢你也走?舒月也一起走么?”
“老子走了,”卢晓东冷冷地说。“魏老板可以跷起腿来睡觉了,不用担心有人再来扫黄了。”
“小卢还生我的气。我也是没办法,法律总不能说改就改吧。做生意也不容易,你多包涵。舒月也一起走吗?”
“这跟魏老板有关系么?还想再抓?等我下次来了再说吧。”
小魏尴尬地笑,显出几分得意,“你看小卢,”他说,“真是的,你看小卢。”
出门白花花的阳光让我们眩晕,怔了半天神才站稳脚跟。汗跟着就出来了。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像在光和热里飘游,世界显得极不真实。卢晓东看看我,向一辆出租车举起了手,我点点头。我们要打的去车站。钻进凉爽的车门时,我想到了小猜,正在午睡的石小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