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得到一本书,里面介绍解放前的一些教会。其中有一个叫“一贯道”,解放前在家乡一带活动过,而且势力很大,解放后被镇压了。我便打算再回鸟镇一次,收集些这方面的资料。
这次去鸟镇天气热了些,我是坐班车去的。公路沿线以往已经绿油油的庄稼地现在都盖成了平板房,大部分是饭店,装饰的一模一样,每家门口坐些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衣服穿得很少,季节显得有些紊乱。
到了鸟镇,我访问一些老人,遗憾的是他们关于“一贯道”都说不上多少,而且内容大同小异。如,“一贯道”是一邪教,专门干坏事,搞破坏。割女人子宫,阉男人的蛋,半夜里往人们家里扔硫磺弹。关于正史上说的“一贯道”帮助日本人和国民党损害我们的政权统治,他们谁都没有提。他们现在更热衷的是说一个人——李大。李大刚刚去世,他非同寻常的生活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从小在鸟镇长大又离开鸟镇的人,他们显出了很大的热情。
真没有想到李大这么孤僻的人,在鸟镇留下生活中的细节却如此多。
老人们从冬天开始了对李大的追忆。
鸟镇的冬天总是西北风呼啸,田野里光秃秃的,杨树枝都变成了灰色的,上面经常挂满白色的冰凌。每年这个季节流浪到鸟镇的乞丐如果晚上找不到住处,身体差点的就会被冻死。
李大家却冬天从来不买炭,不生炉子。一到冬天,他们家人就像狗熊一样冬眠了,根本不出门。一家人坐在炕上围着被子,李大看书,他媳妇也看书,孩子门放学回家后,也围在被子里看书。
他们家一年四季都不点灯,天一黑就睡觉,睡不着比赛着讲读过的书。
一过大寒,鸟镇的人们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李大家从来不这样,他们家把养着的猪和羊拉到集上卖了,然后买上二斤肉,而且每年只买二斤,据说还是为了祭祀用的。过大年的时候,鸟镇的习惯是用大炭垒旺火,人们一夜不睡,熬年,接来年的旺气。李大家不垒旺火,点蜡,一支接一支地点,一直到天亮。那摇曳的烛光在旺火冲天的大火中,只把他家的小屋照得亮堂堂的。他们家人不看电视,不出来打牌、赌博,一夜不睡,谁都不知道干什么。
李大养过两头毛驴,他很爱惜毛驴,从来舍不的骑毛驴。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毛驴驮多少东西,李大就背多少东西。李大不赶毛驴走。毛驴走走停停,遇到有草的地方停下来吃,李大就停下来等。毛驴拉下屎,李大就铲在随身带的袋子里。常常别人家干了好一阵活儿了,李大才到地里。干完活儿回的时候也是这样。毛驴饿了吃路边的草,李大什么也舍不得吃,站在旁边等,人们常常看见李大看着他们家的驴咽口水。鸟镇的人们习惯牲口借着使用,几家人家的凑一起,干活快。李大却从来不把自己家的毛驴借给别人,他也从来不借别人家的牲口。后来,李大的一头驴死了,人们都猜李大怎么办?李大把驴埋了。这在很久以前的鸟镇,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因为那时人们吃肉是很奢侈的。人们的家畜养着都是为了干活或卖钱,干活的牲口最后老死了或病死了,人们也会把它们的肉煮熟,大牲口的大部分卖了,小家畜的自己就吃了。李大把死驴埋了之后,第二天干活的时候,他和媳妇一起去了。他给自己肩膀上套了根绳子,和驴一起用力,媳妇在后面干他以前干的活。
那几年,鸟镇大面积种植烟叶。加工烟叶需要烤烟房,烤烟房一般有两丈多高,里面用土坯垒起来,外面再抹上泥巴。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当时,还没有时兴起包工队,鸟镇的人们进行很原始的换工,谁家盖的时候,请上村里别的人,不给钱,只管饭。别人家盖的时候,他再去帮别人。李大不,他不去给别人帮工,他自己也不请别人来给他帮工。他和媳妇像蚂蚁一样独自担当起这个工程。他们每天早早起来,拿上干粮和水,开始打土坯,够了一车了,他和毛驴把土坯拉回去,媳妇留在地里继续挖土、和泥。这样一车一车,他家里的土坯准备的足够了,开始盖。他们每天天还不太亮的时候就起来,煮一大锅稀饭,蒸一笼馒头。天一亮开始动工。一整天就不停地垒。吃饭时间到了,盛碗稀饭,拿一馒头,拎一块阉好的萝卜干,吃完继续干。孩子们放学回来也是这样。只是,李大不让孩子们帮着干活,一吃完饭就让他们去读书,做作业。一天一天,李大的烤烟房也和邻居们的一般高了,接下来应该弄顶子了,这是最让人发愁的活儿,一般得请上好多人,大家一起动手,还要干半天。鸟镇的人们都为李大发愁。有些好心的人甚至想,尽管李大不和他们帮工,但他只要吭一声,他们就去帮他干。但李大还是和以前一样,早早起来,和媳妇一根一根往上吊铺顶子的木头,光这个,他们就干了一整天。李大铺完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李大站在高高的烤烟房上,红色的霞光落满了他的身体,瘦小的李大像一只随时要飞走的鸟。接下来的那几天,李大往木头上抹泥巴。媳妇在下面和好泥,装在桶里,李大把它吊上去,倒在木头上,再把它抹平。足足有半个月,李大家烤烟房的顶子 才弄好。鸟镇的人们路过李大家的院子,看到这个高大的烤烟房,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这个高大的烤烟房已经耸立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亲眼见了李大和他的媳妇怎样一下一下盖这个烤烟房,但他们还是不相信。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只见到李大的媳妇赶着他家的毛驴一人去地里,人们才知道李大病了。谁都觉得应该去李大家看望看望他,而且,人们为自己先前的犹豫感到惭愧。这一次,他们买上罐头,拿上自己家里种的新鲜蔬菜,鸡刚下的蛋,去李大家。但李大家的门锁着。明明李大在家里,他媳妇还锁门?等李大媳妇回来,人们又去李大家,门从里边弄住了,人们叫了半天不开。大家互相望望,说,走吧,人家不开门。有几个人走时就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在李大门口。没有想到第二天,在鸟镇的照壁下,那些放在李大家门口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大家感慨,这家人!
自行车刚刚在鸟镇出现的时候,李大买了一辆,让鸟镇的人们大吃一惊。谁都想不到李大会买这么个奢侈的玩意儿。更让人吃惊的是李大买来自行车从来没有骑过,他把自行车的梁让媳妇用红绒布包起来,把它像壁挂一样悬挂在墙上。一有空暇时间,就像观赏艺术品一样观赏这辆车子,而且把它擦得一尘不染,像博物馆里的一件珍品。他自己去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却步行。这辆车子在李大家的墙上挂了几年,他家的第一个孩子考初中,居然考中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这是鸟镇当时很轰动的一件事,这所中学是县里当时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人们传说中学的学生都是县长的孩子,李大把这辆车子送给他的这个孩子。当他的孩子骑着这辆崭新的大红绒布包着的自行车驶出鸟镇的时候,鸟镇的人们像当初看到李大家那高大的烤烟房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是真真实实的。后来,李大家的几个孩子就是一个一个骑着这辆自行车离开了鸟镇,进入县城的重点中学……上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