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招摇过市,她也不怕,宝玉也不怕。她和宝玉就像金陵街市上最特殊的一对。有时候她发现她不自觉的在成为别人关注的对象,仿佛她是众人追求的公主一样,她是至高无上的公主,人人都要来膜拜她的样子。她其实说不上讨厌这样的感觉,她当然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看别人的眼睛是冷冷的表情,几乎很多人害怕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
“是我的笑声。”黛玉继续说,“宝玉哥哥,你应该听到了我的笑声,连宝姐姐也听到了我的声音。”
黛玉说着时,看了看走在一边的宝钗。
宝玉却看着黛玉,并没有看宝钗,仿佛宝钗并不曾存在,只有黛玉存在。他终于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林妹妹,你为什么要笑?”
宝玉也开始想,最后只是苦笑,忽然又大笑。
“就是这样的笑声,你和我刚刚的笑一模一样。”黛玉说完,理了理宝玉的青丝。
“你高兴吗?”黛玉又问。
宝玉只是痴痴的说:“不高兴,或者高兴,又能怎么样,太阳每天还是要落下,月亮总是有圆缺。”
宝玉又说道:“你想的我想到的,总能到一块去。你想不到的,我也想不到。我想不到的,你也想不到。你笑,我也笑,你哭,我也哭;我笑,你也笑,我哭,你也哭。我和你分不开,你和我离不开。”
黛玉冷笑道:“只有你和我知心。”
宝玉便说:“人生得一知己,是否足够?”
黛玉看了看宝钗,说道:“你说宝姐姐能找到知己吗?”
宝玉冷笑道:“她找到找不到又有什么呢,和我们有关系没有?”
黛玉苦笑,知道宝钗她什么关系也没有。
“四皇子遇到麻烦了吧?”宝玉忽然说。
黛玉冷笑道:“他有没有麻烦又有什么呢,和我们有关系没有?”
宝玉苦笑,知道胤禛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潇湘馆到了,宝玉回了怡红院。宝钗回了蘅芜苑。
黛玉,潇湘馆。一块玉,一座馆。
“林姑娘,四爷今天又跟姑娘说什么了?”雪雁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应该问你祉哥哥的事才好。”黛玉无意有意的说。
雪雁脸就红了,春情就已经跑到了脸上。黛玉当然明白她身边的丫鬟也是留不住了,无论如何,你身边的人,无论和她多么亲密,终归要离散,终究是眼泪。
她没有哭,她依然记得那癞头和尚的话,不能流泪。
她慢慢的有了习惯,不哭的习惯,没有眼泪的习惯。她尽量克制情绪,不哭。有时候她真的好想哭,尽力克制哭泣,就很痛苦。就像尽力克制快乐一样,也很痛苦。只是流泪本来是舒缓痛苦,而笑容本是抑制快乐。哪一样情感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祉哥哥怎么样了?”她大胆的问。
在爱情面前,什么也不怕了。
“你想见他,我想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还有如果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和他一起,那一种如果,你更喜欢一些?”黛玉赶紧的问,并不怕雪雁哭泣。
雪雁真的哭了,带着哭腔说:“只怕我和祉哥哥再也没有机会了。”
称哥哥,叫哥哥,就像山歌里唱的一样,“哥哥快来把妹妹爱”,哥哥,哥……
“不要哭了。”黛玉说,“你哭,或者不哭,你祉哥哥也不会来看你。”
雪雁不哭了。
“我要去看下宝姐姐。”黛玉说,真的就起身,顶着夜幕去看宝钗。
“有更重要的事吗?”雪雁关心的问。
“就像我去看了四皇子,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她说,忽然想起她跟四皇子说谢谢的时候,他只是眼睛黑亮黑亮的,还有四皇子的卷发,也同样黑亮黑亮的。
可是潇湘馆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雪雁开门,却是平儿。
“你来了,姑娘都睡了。”雪雁说,好像每次深夜她都这么说一次。
“是琏二奶奶要看林姑娘。”平儿说,继续推门。
雪雁便说:“原是琏二奶奶,快进来。”雪雁的语气也变了。
“哟呵,颦儿这是要赶着出去?”凤姐说。
“嫂嫂来了。”黛玉说,“嫂嫂是贵客,都是丫鬟们不懂事。”
凤姐便上前,跟平儿说:“我刚刚得的新茶,也送一些姑娘这里来。”平儿便去了。
雪雁明白,也自己去了。
“嫂嫂有什么话,只能跟我一个人说?”黛玉问,她总感觉到今天凤姐有一些不一样。
“颦儿果然是众姑娘中最聪慧的,我便真有事相求。”凤姐说了一半,也为难道:“你终是表亲戚,跟我也隔了一层,什么话也不好跟你说,不能让你受牵连。”
黛玉忙说道:“凡事好,或者不好,总要发生。你说,或者不说,已成事实。索性嫂嫂跟我说了,我也长点见闻。”
凤姐听了,还是那样熟悉的笑容,似乎凤姐的笑一点也不纯净,就像狐狸的笑一样。只是黛玉是个女子,而非长相清秀的男子。
潇湘馆里很安静,黛玉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这样的安静就令人害怕。黛玉看见凤姐的饱含阴险的笑容,她心里像长了一块冷冻的冰雪一样。应该有声音,打破这样的安静。黛玉认真的听,认真的想,知道这贾府终究安静不下来,知道凤姐的笑别有一番滋味。她要自己品尝凤姐的想法,她也要想想她自己怎么做才好。
“这贾府中的事情,本不应该跟你说的。”凤姐开始说,泼妇的声调,将军的威风,儒士的智慧。
黛玉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也开始慢慢的知道了贾府最近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像梦,又不像梦,很现实,很残酷。
原来贾府自从大老爷掌权以来,这银子花得比水流还快。这府中的女子比落花还令人感觉到怜悯。
这贾府里的事情本来很简单,大约就是两三件事情:女人、银子、男人。
如果只有这三件事情,那么一切也变得简单了。
贾府的银子都是大老爷屋里的人给挥霍的,不必要的银子、不必要的赌情、不必要的首饰、不必要的排场……很多个不必要,大老爷不仅自己把自己陷在这不必要里,还把刑夫人也拉了进去。当然跟大老爷关系处得好的,便能得了他的好处,跟他不好的,便比凤姐当权时还要不如。
先是一个乱七八糟的贾府,后有一个惨不忍睹的世界,一个聪明狠毒的凤姐,还有什么?
自黛玉西湖回来,好多女人都没有再回来,大老爷也没过问,回来的女子他也没有多在意。过往和现在都已经是浮云。
至于未来是不是浮云,凤姐看着黛玉,知道黛玉会有办法……
黛玉说:“我也无能为力。”
是的,六百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在一年里花了个精光,黛玉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问这银子的去处,没有人不说委屈的:贾赦说他爱挥霍有错吗?贾琏说他喜欢柳巷烟花有错吗?贾环说他争取地位有错吗?贾政说他贿赂权贵有错吗?贾敬说他和儿媳搞关系有什么错……
他们都有错。
凤姐如是说:“他们昧了良心。”
黛玉冷笑道:“既然昧了良心,就让良心来谴责他们好了。”
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到底银子怎么花完的,黛玉也还没有弄清楚。
“嫂嫂就没有分一杯羹?”黛玉又是一阵冷笑。
“你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凤姐说的时候,眼神像要杀了黛玉一样。
“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嫂嫂不承认也好,要是承认了,只怕这贾府的事情更难办了。”黛玉不得不这么说。
凤姐微微一笑,说道:“难办。你知道就好。”
凤姐说完,又是长叹一声,“我原没想颦儿帮我什么忙,只是如今经营惨淡,颦儿可有妙计相赠?”
黛玉冷冷一笑,反问凤姐,“嫂嫂敢割肉么?”
如幽灵的光,黛玉的声音很有穿透力。
凤姐会意,若是割肉,肯定要割自己的肉,按照这个逻辑下去,连自己的肉都割了,还有谁的肉不会割的?
凤姐开始害怕,手指开始打颤,凤姐坐了下来,和黛玉面对面的坐着。她进门的时候是坐着的,一直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黛玉。
如今她坐了下来,一直用可惜的目光看着自己。
黛玉却是冷冷的目光看着凤姐,仿佛整个潇湘馆成了安静的佛堂。
“敢割肉。”凤姐做了一个很恐怖的决定。
凤姐又坐了一会,黛玉又陪了一会。
凤姐走了,只怕宁荣二府开始一次割肉的决定。这一场割肉的决定从今天开始,由黛玉倡导,由凤姐具体执行,由贾母监督,开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割肉行动。
割肉行动在贾府悄然执行。大老爷并不知道,对于这一场暗中执行的运动,将对他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他不知道他在让贾府以最快的速度沉沦下去,他也不知道黛玉、凤姐、贾母、宝玉、宝钗等人却在秘密执行一次割肉行动,以挽贾府之生命于危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