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才被定罪,今日一早,圣旨就到了。
秦策昨晚连夜赶回长安,为的就是希望护住妹妹,在抄家之前将妹妹安顿好。没有想到,还是晚了。
宣旨的公公很面生,声音阴气颇重。
“中书令秦砚接旨——”
他走在父亲秦砚的身后,与家人一起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中书令秦砚,诋毁我大唐之朝纲,污损我天朝之威严,以蝗灾来影射新主登基根基不稳,罪无可赦,判处上书奏事误一罪。念其为两朝元老,不忍重罚。全族处以流刑,流三千里,永世不得回朝。
钦此——”
秦砚愣了半响,呆滞的看着公公手里捧着的圣旨。
“秦大人?”太监迟疑的低唤。
秦砚沉沉的吐了口气,“罪臣领旨——”
想他一生清廉,老了老了,落得个这般下场。
这一去,山高皇帝远,是生是死,未能预料啊。
秦策扶爹起身,回房。待爹坐下,转过身,一把撕破圣旨。
“策儿你在干什么?!”秦砚抢过圣旨,“这是对圣上的不恭,是要斩首的!”
“策儿知道。”秦策应道,“这等昏君,不恭也罢。”
“荒唐!”秦砚拍案,“这样放肆的话,你也说得出口!皇帝就是再小,就是再昏庸,那也是圣上!那也是一国之君,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为人臣就要忠其君!”
“爹。我不想愚忠。”秦策对上父亲的眼。
“策儿是在说为父愚忠了?”秦砚觑着儿子,心下不悦,“大少爷啊,你说说,在这个世间,究竟何为忠,忠为谁?何为孝,如何孝?何为节,节何事?何为义,与谁义?”
“标准不同。”
“是啊,你也知道标准不同。忠孝节义,本就是不同的。别人忠不忠我管不着,但是策儿——你是我的儿子,我就要你忠!我不管什么愚不愚的,做人为官最起码良好品质,必须要有!”
秦策轻声喟叹。
这个时候,秦心走进屋子。
“爹。”秦心发现父亲面上似有愠怒之色,小心翼翼的说道,“刚才我回家的时候,看到有公公出去,还拿着拂尘,貌似是来找爹的。”
秦砚端眉,沉沉不语。
“阿心。来,我有话要讲。”秦策转身,带着秦心走出了清风阁。
秦心跟在哥哥身后,哥哥身着青墨色袍衫,宽大的长袖,青色的素带,侧脸看去,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淡薄的表情,两颊的酒窝也不见了。
“哥哥,你看起来很不开心。”秦心问道,“心情很差啊?”
秦策勉强着自己要微笑的清朗,声音平静:“阿心近来还在和睦旨来往吗?”
“恩啊。”秦心笑答。
“阿心。”秦策曲膝盘坐在了妹妹身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他实在不忍心用残酷的事实去伤害自己单纯乖巧的妹妹。
“好。”秦心想要挽住哥哥的胳膊,透过衣袖,她却仍然可以感觉到他体温的冰冷。不由得,缩回了手。
哥哥的情绪,很低沉。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在他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被指腹为婚了。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闹,一起做着很多很多的事情。两个人从最初的两小无猜,到了后来的青涩懵懂……”秦策转过脸看妹妹,“阿心在听吗?”
秦心点点头。
“他们的父亲都在朝为官,相交多年,感情一直很好。直到有一天,两人的父亲因为一件事情而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争吵。两家的感情日渐淡薄,却并没有影响到两个人。他们一起度过了十四年的成长岁月。后来,由于野心和***,竹马和他的父亲狼狈为奸,诬陷青梅一家,并且参与起拟圣旨,将青梅全家,赐以流刑,发配流求……”
秦策的声音停了下来。
秦心怔怔的看着秦策,喃喃:“而讲故事的人,就是她的……哥哥,是么?”
“是……”
秦心眸光凄迷的揽住哥哥的胳膊,“哥哥,你是骗我的……”
半响寂静。
秦策揽着妹妹,让妹妹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轻轻抚拍秦心的小脑袋,“阿心这样漂亮,以后来提亲的公子少爷一定多的是。这只是一个小挫折,很快就会过去的。”秦策声音微微有些抖,“没事的。”
日上三竿。
秦策望眼窗外。流三千里,途中多为蛮荒野岭,一路流离颠簸,从小娇生惯养的妹妹哪里经受的了这样的苦。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上的时间是半年之前。那是陈默初到长安的时候托人送来的。
眼前可以托付之人,只有他了罢。
收拾好妹妹的行李,按照信上的地址寻过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敲响面前的木门。
过了有好一会儿,里面略微传来掀珠帘之声,有女子打开木门,和悦微笑。
秦策拱手一礼:“在下秦策。烦问这里可是陈宅?”
“进来罢。”铭黛略微点头。
一灰布衫男子从内屋走出,见到兄妹俩,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落座,大致说明了来意。提到十年前的那次相遇时候,一直淡淡表情的陈默眼神突然柔和起来。抿了一口茶,笑。
——阿心都长这么大了啊。
“哈?”秦心看不懂陈默的口型,只感觉前两个字是在叫她,她错愕着看陈默。
“默是在说啊,小姑娘长这么大了。”铭黛为客人端上茶水,向着秦心解释。
秦心又低下了头去。
“小姑娘有心事?”铭黛细心的观察出了秦心的心不在焉。
“近来家中出的事实在有些多了,她还小,一时间还难以接受。”秦策道。
秦心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铭黛向着秦策淡淡道:“公子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
“这么急。”铭黛望了望陈默,陈默的眼光中透露出了无限的信任,对她轻微的颔首,她解意,心下微微想了想,说,“从前秦老爷帮助过相公,如今秦老爷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们本就该尽一些力的。可是,我们力量也实在微薄。”她微微睇了一眼秦心,只见小姑娘淡粉色衣裙,团辅圆颐,微微低首,形态娇憨可爱,“只能够帮公子照顾小妹,绵微得很。”
秦策舒了一口气,“夫人客气了。”
言罢离座,牵起妹妹,双手抱拳相揖,俯首,深深鞠躬,极其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严肃说道:“今日容得恩人收留舍妹,秦策感激不尽,非陨首所能报答,他日若能平安归来,定伏惟结草之恩。”
陈默和铭黛两人齐齐上前,扶起秦策,“公子,谁都是有落难时候的,只是举手之劳,绵薄之力,当不起这样重的大礼。”
三个人又寒暄了几句,一向活泼的秦心就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之后,秦策与陈家夫妇一起去门外的马车之上取了行李,见天色已晚,秦策就要告辞。
夜色凄迷,四人走到了门口。
“阿心,记得要乖哦。”秦策最后深深的望着有些呆滞的妹妹,蹭了蹭她的头发,“一定要听哥哥姐姐的话,不能惹她们生气,听到没有?”
“嗯。”秦心拖着两行泪水,点头,“哥哥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爹娘!”
秦策眼眶有些酸涩,“阿心也是。”
依依不舍的看着哥哥微微有些清瘦的背影,渐渐成为一片光点,秦心拉着铭黛的手渐渐的紧了些。
铭黛给了秦心一个微温的拥抱,牵着这个异姓的小妹妹,走回屋。
秦心不停的回眸,还是只看见了巷口的黑暗。
从此之后,要再见到哥哥和爹娘,怕要别是经年了……
一开门,铭黛和陈默的脸色立即严肃起来。
因为他们看见了正在生气的杜夫人。
“娘……”铭黛知道母亲一定是在为收留秦心而生气,忙解释道,“其实我们……”
“不用解释!”杜夫人摆手,“现在家里本来就很困难,你们还又收留了个不相干的人,是不是嫌日子过的不够清苦,还要再雪上加霜?”
“没有。”铭黛耐下性子,“小妹妹的爹娘被流放了,现在只剩下了她一个,十分可怜。从前,她和她的爹爹曾经救过陈默。现在,忠良之门遭人诬害,我们没有理由坐视不管。况且,这小妹妹生的这样玲珑娇憨,惹人怜,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救过陈默?”杜夫人眉心紧拧,“又是女婿招来的!”
陈默眼睫低垂。
——娘,让您操心了。
“我操心?我操心倒是小事!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再加上这么一口儿,只怕日后你们穷得上街乞讨啊。”
“娘……”铭黛就要上前去劝,却见杜夫人大声冷哼,啪的一声,狠狠撂上了门!
秦心站在那里,抱住了耳朵,好像这样才能让她从刚才那些犀利的声音中挣扎出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罩衫之下,她从睦旨那里抢过来的玉佩碰撞着褶皱拖地裙上镶嵌的翠珠,发出叮当的声响。
清脆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她捂住的耳朵里。
又想起了那个少年。
记得小时候,睦旨不像现在这般好看,但也是个后面跟着一大堆俯首称臣的光屁股小孩儿的孩子王。那些叫着他大哥的小男孩无论什么时候见她,都会恭恭敬敬的叫她大嫂。小睦旨和他们一样,对她那绝对是服服帖帖,百依百顺,她也就乐得对这群牙都没长齐的丑娃娃们呼来喝去。有一次,听说她被秦砚训了一顿,大半夜的找齐了所有的丑娃娃,从太尉府跑着翻墙过来,讲笑话安慰她。
还有一次,她看到路边的糖葫芦串直流口水,睦旨给她买了一串儿她又不想吃,嘚嘚着小睦旨去偷果子吃,到了果园睦旨三下五除二的就爬上了果树,让她在下面接掉落的果子。睦旨看见果农,大呼快跑,她撒腿就跑,树上的睦旨被果农拽下来之后,一顿暴打。那之后,睦旨天天用外衫的下摆兜着一大堆果子在秦府门外等她,她吃完果子就扯过睦旨的袖子擦嘴。那个夏天,一向干净的李家小少爷变得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总是沾满了湿乎乎的果汁,老也洗不干净,为此还被李翱揍了好几回。
再到后面,秦心第一次在食肆里见到歌女,就怂恿着睦旨陪她去青楼逛逛,睦旨脸红的的跟个猴子屁股似的被扮成男子的她拽着扯着进了青楼。没想到,那个臭小子还挺上道儿。她一时不慎,使得现在的李睦旨风liu倜傥,自如出入于飘香阁怡红楼之间,和那些舞女歌姬关系好的不得了,这让她很是不满,还好他分寸掌握的很好,不然她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对睦旨威逼利诱了。长大了一点儿,睦旨出落的俊逸貌美,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多了起来,万花丛中过,他却只护她这一朵。
小时候……
而现在呢……
是长大了吗?为什么小时候对她马首是瞻的小奴隶现在只是用冷冷的目光表示对她毫不在乎?为什么小时候纯真无邪的感情变质成争名夺利的争斗?长大了,人也变了吗?睦旨,你告诉我,是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开始有了距离?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不熟悉你?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你走向了一条与我相背的方向?
秦心闭上眼睛,我不相信。我一定要向你问清楚……
甩开铭黛的手,大步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