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圣驾出京。
路边小巷内,一个十八九岁的清俊少年眼看着銮驾出了城门,返身跑回城北的一个大杂院里。
院中错错落落,或坐或站了好些人,只听横笛声悠扬宛转,咿咿呀呀的水磨唱腔更是流丽悠远,荡人心魄。
少年笑嘻嘻给其中几人请了安,奔向最里面一间瓦房。
房门掩着,少年在门口道:“师父,我是云官。”
里面一个轻柔而略带疲倦的声音道:“进来吧。”
云官推门进去,只见贺凌春背手而立,看着对面墙上的一轴画。
画上是一只鹰,立于树梢,两翅微展,双睛回视,勃勃欲生,画下却未落款识。
听见门响,贺凌春转过身,几年下来,他也老了,眼角带上了细细鱼尾纹,润洁面庞也烙上了风霜痕迹。
云官道:“师父,我看见皇帝老子的车驾出城了。”
贺凌春点点头,又似欣喜又似叹息:“师太他们也已动身前往承德了。”
云官笑道:“师父,要是师太成了事,天下可就大乱了。”
贺凌春轻笑一声:“若是太子已立,那还乱不了,可惜,玄烨未定储君,皇子们又个个如狼似虎,只要玄烨一死,为争皇位,立时便会同室操戈,到那时,他们自己先乱了,正是天地会起事的好时机。”
云官道:“还有谁去?”
贺凌春道:“除了师太她老人家,还有她的六个徒儿,了因和尚,曹仁甫曹大夫,甘凤池甘大侠,白泰官白大侠,”说到这两个名字,他微微一笑,“还有周浔周公子……”
“周公子也去了?”云官一怔,不由上前,抚|着那稠白的画纸,“那以后岂不没人跟您切磋画艺了。”
周浔原是世家公子,以善画鹰而闻名,贺凌春叹道:“为成大业,一二牺牲又何足惜。最后还有路民瞻那孩子。”
云官道:“路大哥比我大不了多少,就要去办大事了,我却还窝在这里学戏。”
贺凌春道:“不可妄自菲薄,我们操的虽是贱业,论起品格,只怕比那些王公大臣高贵得多呢。”
云官想了想道:“曹大夫自然是个好人,甘大侠白大侠也没得说,周公子路大哥武功虽不很高,人却正气不过,就是那个了因和尚……师父,我不喜欢见他,瞧他的面相,不像善类啊。”
贺凌春默然一会儿:“面相归面相,人的好坏还要看他的行止,了因跟师太很有些渊源,他的爷爷救过师太的命,师太对他另看一眼,也不奇怪。唉,超凡如师太,也不能免俗啊。”
马车辘辘前行。
清婉倚在车窗边,默默地向外望着。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出京城。
眼前的景象,陌生而熟悉,未经雕琢的粗糙,却有种开阔苍茫之美,让她襟怀为之一畅的同时,又生出难以言喻的惘然。
塞外的广天远地,果然不是雍王府的后花园可比。
马车颠了一下,睡在她怀里的弘历惊醒,揉着眼睛道:“额娘,什么时辰了?”
“你说呢?”清婉仍旧望着窗外,嘴角却不禁扬起,“一出来,就变懒了,晚上睡,白天也睡,这要放在府里,看你阿玛不打你。”
“阿玛这会子骑在马上呢,可管不了我!”弘历得意道,攀着清婉的肩,也凑到窗前,“额娘在看什么呢?”
“看塞外的景致啊。”
弘历瞧了一眼,却没兴趣,滑|下来,抱住清婉的腰:“到了木兰,儿跟阿玛上围场,打只大老虎回来,给额娘做褥子!”
清婉笑道:“打老虎?你会骑马吗?会射箭吗?”
弘历还只能骑调训过的小马,立射却已很像样了,马上道:“儿能开四个力的弓了,谙达都夸儿射得好呢!”
清婉捏捏他的脸蛋:“谙达当然拣好话说了。”
车里下人都笑,冰梅道:“格格,您这就冤枉小主子了,不信您问小柿子,他一直跟着小主子的。”
冰梅与清婉年纪相若,这时也已出嫁,丈夫是雍王府管领,冰梅也算是“管家娘子”了,但仍在清婉身边侍奉,清婉喜她稳重,此次随同出巡,也将她带在身边。
弘历仰脸瞧着清婉,大眼灵闪灵闪,清婉原也只是逗他,看见他这小模样,早笑了出来,低头亲了亲,笑道:“是额娘不好,冤枉弘历了。”
她唇上不抹胭脂,也有股甜香,弘历好生眷恋:“额娘,到了承德,儿要跟您一起睡。”
“哦?”清婉点点他的鼻子,“你不要嬷嬷了?”
嬷嬷便是奶娘,此刻也在车里,弘历挨过去挽住她,却看着清婉道:“嬷嬷这么多年一直照顾弘历,也很累了,难得出一趟门,额娘不给嬷嬷放几天假、让嬷嬷好好歇歇吗?”
一句话哄得嬷嬷喜笑颜开,如此巧舌如簧,清婉也拿他没辙,搂过来瞧了瞧:“你这孩子,到底像谁呀?”
胤禛在承德受赐狮子园,抵达之后,便携妻儿住入。
狮子园岭峻峰秀,景色幽胜,正殿之东为云舒卷殿,之南为乐山书院,西北还有座法林寺。
清婉等福晋拨了房,带着弘历进去,弘历眼风一扫,猛见墙上挂着一幅秋山图,笔致风流,他跑过去,仔细瞧了一会儿,笑道:“画得真好。”
狮子园的太监尖声细气地道:“禀小主子,这些个书画,库房里还多得是,这房原是空的,不过点缀几样罢了,小主子若是喜欢,奴才去捧几十轴来,小主子慢慢挑。”
“不必了,”清婉走过来道,“小孩子随口一说罢了,何必费这个周章,你去吧。”又看了看画下的款识,拉着弘历的手道,“这是明代才子张灵的手笔,也不知从哪儿得来……”
“是前明宫里的故物。”靴声橐橐,胤禛一身白蟒箭袖,走进门道。
“阿玛!”弘历跑了过去。
胤禛拍拍他,笑道:“前明的那些皇帝,不知道搜罗了多少珍奇在宫里,结果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拱手送给了我大清?”
弘历应声道:“所以要居安思危,不忘武备!”
“好!”见他如此敏捷,胤禛极罕见地夸了一句,又笑道,“既这么说,那就跟我出去练练筋骨。”
胤禛获赐狮子园后,就在园里辟出一块空地,用来遛马。
弘历到了那儿,只见小柿子一手执鞭,一手牵着一匹栗色小马,正候着他。
小柿子这年二十岁,已长成眉清目秀的青年,弘历渐大后,他就一直贴身服侍。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弘历读书习武???清婉是管不了的,不过在园子里,规矩自比王府松懈许多,女眷们也都出来,远远看着。
弘历个子较同龄孩子为高,骑在马上已经很有架势,胤禛不快不慢地控着马,让他不至于离得太远,却也始终无法赶上。
清婉还是初次看见弘历骑马,神情却是少有的严肃,似乎一心要赶上父亲,并驾齐驱。
平日他活泼淘气时看不出来的,现在却一览无遗,弘历一认真,眉眼与胤禛真是像到了极处,骨子里的要强好胜也是一脉相承。
清婉站在后面,耳中满灌福晋格格们的琐碎絮语,不时有人看过来,目光里隐含嫉妒敌意,她不理睬,抬起头望向清澈高远的蓝天,良久,忽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