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他发现墓园并非荒无人烟。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访客,在墓园的某个角落里,在某棵小树可怜的树荫下,或是某座墓碑前,他们静默地伫立着,似乎充满思虑、情感、回忆,同时又显得异常平静。当他看到这样的身影时,心里总会油然生出一种友爱的温情。但他从未和他们打过招呼,甚至从未看清过对方。在墓园里,谁也不会打扰谁。
而当他走出墓园,开车往市区的方向驶去,他那颗日渐衰弱的心会感到气闷。外面的一切突然变得喧嚣、刺耳了。家庭、事业、错综复杂的亲友关系、来来往往的步伐、不停变换闪动的交通灯,这些就像一团充满杂质、噪音的浓雾,又要把他吞没进去。他尤其受不了年轻人和孩子们的尖叫声、笑闹声,因为,年轻,这无疑是最刺耳的一种东西。他变成了一个酷爱安静的人,但他只能在墓室里得到安静,只有这个地方是唯独属于他的,他在里面随意走动,沉思或是睡觉,谁也不会来这里找他。而孤独也和安静一样深邃,渗进了他的胸腑。
有一天,他邀请情妇来参观这个豪华、庄严的墓室。他们已经有十几年的交往,他喜爱她,尽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是个时髦的妇女,没有什么陈旧观念,他认为可以把这个新的嗜好告诉她。她有点儿不情愿,但还是随他走下十几层台阶,走上那条通向墓室的大理石通道。很快,她看见了摆在墓室里的那张躺椅,惊叫一声,愣在那儿。他感到无地自容,声称是管理员放在这儿的,刚开始是供参观者休息的,他买下来之后他们竟忘了搬走。
“休息?”她大声说,“谁要在这种鬼地方休息?太糁人了!”
“也不一定,这里还挺安静的。可能有人走得累了,愿意坐一会儿。”
“安静?当然了,死人的地方都很安静。你最好赶快叫他们把这个椅子拿走,看见就让人想起僵尸。”
他于是打消了告诉她那件事的念头。
她在墓室里随便地看了一圈,总是刻意避开那张椅子。不知是否出于失望和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恼怒,他竟然被那种欲望抓住了。他抱着她,亲吻她,突然,他就朝那张椅子挪近,想让她坐在他的怀里。她奋力地挣脱了,瞪着他说:“真是变态!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你竟然让我到这种地方,还要在这种地方……啊,你真是变态了,你中邪了?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然后,她朝出口那儿走去,她的高跟鞋“笃笃”地猛烈敲打大理石的通道,仿佛一种激昂的反抗,要把这里古怪、空洞的死寂敲个粉碎。
他后来也曾带妻子来看这个地方,并且吸取以前的经验,把那张折叠椅暂时收了起来。可他发现这些都是徒劳,因为她甚至都不愿意走进去。她只是从洞口探头看了看那些通向地下的大理石台阶和台阶下那条通道的起点。他试图弥补多年来对她的忽略、背叛,因此提议他们死后合葬在这里。她无比诧异地看了看他,有点儿厌烦地说:“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到时候再说吧。”他想,即使她真的不想与他合葬一处,也可以理解。如果他生前只喜欢别人陪伴,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他死后反而会喜欢她的陪伴呢?
他似乎希望与某人分享他的墓室经历,但深知没有任何可能。他能想象到人们的反应,他们会像嗅到死人的气味一样躲避他。某个下午,他离开墓园的时候看见一只猫在一条列满墓碑的小路上从容地走动。他蹲下身,想喊它过来,但猫却一拐弯,消失在那些水泥顶盖中间了。他突然想起家里那条忠诚的黑狗波特,决定带它到墓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