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几乎在办公桌前呆坐了一个小时。最后,我从本地的医疗单位通讯录上查到了那家乡卫生院的电话号码。我打过去,一个说当地土话的护士接的电话,后来,一个姓赵的医生又从她手里把电话要走了。那位赵医生听上去很年轻也很热心,我们讨论了一下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我要求把手术安排在星期四下午。赵医生说他负责马上联络病人家属,让病人到院。
我没有告诉妻子,因为她似乎决意要和我冷战下去,而我也不想让她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了对她让步。那两天,有儿子在场的时候,我和妻子有说有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那种僵冷、憋闷的气氛就又笼罩住我们。
星期四上午,我和另一个医生调了班,让他下午来接替我,我值夜班。我发现我无事可做,于是准备了一些东西,包括输液管,消毒水、一次性针头针管、手术缝合线,还有一些手术后会用到的消炎和镇痛针剂,把它们装进一个小纸箱。然后,我坐在那儿回想以前做过的胃部切除手术,我已经很少动手术刀了,尽量把这活儿推给下面的医生。现在想起来,那些细节都纠缠成了一团,让我抓不住清晰的线索。我又去回想我读过的外科书籍:十二指肠溃疡,HSV,迷走神经切断加穿孔修补,Miculicz,胃部和腹腔的剖面图……仍然是一团越来越厚重的迷雾。我脑子里昏沉又烦乱,决计不再去想它,抓了一本杂志翻看起来,直到出发的时间。
我雇了一辆出租车,五十块钱来回。当我坐在车上,打量着路边荒凉而陌生的原野,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已经来到这里,这就像一个十分枯燥的、单色的梦境。
赵医生就在办公室等我,说一切都准备好了,病人从昨天开始已经禁食。他果然很年轻,从市医专毕业还不到两年,正是对一切包括自己的职业还抱有热情的时候。他接过我的纸箱,有点儿害羞地说,这些他们这里也有。我说,就给病人用了吧,也给他们省点儿钱。他连连说是。然后,我换上手术服,和他一起去看病人。
那孩子正向左侧身躺在病床上,面容苍黄,嘴唇也干裂了,受尽病痛折磨的身体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气,绵弱地等待着死亡的最后一鞭。他母亲告诉他,我是专门来给他动手术的专家。他于是看着我,宛如两个塌陷的坑洞一样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既是畏惧又似乎是希望的微光。
赵医生低声对我说:“他们前天夜里到了以后,我先用胃管把病人胃里的液体、残渣抽了一下。”
“很好。”我说。
“你不用害怕,”赵医生又对那孩子说,“专家来了,你的病就能治好了,以后就不疼了。”
“听见了?医生都说了,别害怕。”他母亲说着,伸手拢了拢他额上的头发。
赵医生要求做手术助手,我答应了,另外还有一个护士在旁边打杂。给病人实施了麻醉以后的十几分钟内,手术室里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当确认麻醉已生效,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的时候,我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抑制着手腕的颤动,冷静地纵向划开了那孩子腹部的皮肤和肌肉。当他溃烂的胃部和混杂着胃液、食物残渣的腹腔暴露出来的时候,我听见护士“哎呀”叫了一声。
“用拉钩抬高胸骨。”我对她说。
护士拿来框架拉钩,茫然地看着我。这时候,赵医生接过了拉钩,把胸骨抬高起来,我比较清楚地看到了食管的下端。然后,我们冲洗了他腹腔里的胃液和残渣。我看着冲洗干净的腹腔和那些脏器,仍然有点儿迷茫,我又要求把左肝叶稍微拉一下。一切清晰,我发觉我不得不开始了。
起初,我仍然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些什么,但慢慢地,我开始按照我的判断进行切除。切断拉氏神经向胃的分支,使食管和迷走神经完全分开,对,切断胃角切迹处肌层,再用丝线缝合。还有,切断食管下端6-7cm内所有的细小神经分支,在此过程中,我仔细辨认着血管的位置,必须避免伤到血管……我小心翼翼地分离、做记号、切除,仍然满头大汗,感觉衣服紧紧粘贴在背上。汗水几乎蒙上了我的眼睛,这时,赵医生很快帮我擦了一下。
后来,我终于发现我已经在缝合胃壁了,我意识到屋子里除了工具碰撞的声音,人走动、转身的轻微脚步声,并没有其它声音。在这个乡村医院里,我竟然经历了一次最安静、严肃的手术,没有人闲聊,没有人说揶揄病人的话,没有人发出尖厉的笑声。我抬起头看着另外两个人,他们正看着我,眼神严肃而专注。
“冲洗腹腔。”我说,长长舒了一口气。
护士开始用生理盐水冲洗病人的腹腔,冲洗干净以后,我又让她用稀释的抗生素溶液最后清洗一次。
洗手的时候,赵医生看上去很激动。他说:“我上学的时候,曾经观摩过一个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做这个手术,你做得和他一样流畅,其实,比他做得还好。他们说,最好的医生都在部队里,真是这样!刘医生,这样的手术,你主持做过多少次了?”
“我记不清了。”我说。我真地记不清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有可能,我以后有什么疑难,可以向你请教吗?”他问。
“当然可以,我等会儿给你留个电话。”我说。
我又有点儿犹豫地补充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外面的人。”
“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他诚恳地说。
我们走出手术室的时候,突然有个影子从昏暗的走廊里冲过来。因为背着光,直到快来到我面前时候,我才看清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她快步走上来,突然紧紧抓住我们两个的胳膊,一手抓住一个,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那不再是当天那个老妇人抑郁、绝望的哭泣,而是像孩子一样喜悦的哭。后来,当她和赵医生还有那位护士送我上车的时候,她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到我上衣兜里。我毫不迟疑地把钱扔到了车外面,打上了车窗。
我坐在回程的车上,望着暮色降临到公路的前方,降临到这块荒凉的大牛股日平原上。我看着远处的烟树和村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近乎荒唐、不真实的事。但一切又都无比真实,手术刀上的光亮,腹腔、内脏、胃壁上密实的缝合针脚。因此,真实和不真实之间,人所想象的不可能和可能之间,似乎也就是那么小小的一步。可我仍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也许为了我的妻子,为了她也是一位母亲。但好像又不是,我就这么来了,似乎就是为了做一个流畅的手术,结束一个孩子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