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惑于千万,这是举世人的大迷惑。直接找到源头,只有智者才能做到。因此治好了一种病,千万种症候都消除了;治理好一种政事,千万种事物都兴起了。
一六
水鉴、灯烛、日、月、眼,世间惟此五照,宜谓五明。
【译文】
水镜、灯烛、日、月、眼睛,世上只有这五照,可以叫五明。
一七
毫厘之轻,斤钧之所藉以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赖以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为长者也。
【译文】
毫厘虽轻,但千钧重量是靠它的积累而成的,一合一勺虽少,但一斛一斗的容量是靠它积少成多的,一分一寸虽短,但一丈一尺的长度是靠它连接而成的。
一八
人中黄之秽,天灵盖之凶,人人畏恶之矣。卧病于床,命在须臾,片脑苏合,玉屑金箔,固有视为无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时有所需也。胶柱用人于缓之际,良可悲矣。
【译文】
人粪便那样污秽的东西,天灵盖那样可怕的东西,人人都害怕厌恶。卧病在床,命在旦夕,片脑、苏合、玉屑、金箔这些贵重的药,竟然被视为无用之物,而只是寻找人粪便、天灵盖这些秽物、凶物,这是有所需要。在急需用人之际还不采取灵活的态度,那就太可悲了。
一九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消也。
【译文】
长戟比锥子锋利,但长戟不可当锥子使用,猛虎比狸猫勇敢,但猛虎却不可当做狸猫去捕捉老鼠。作用小的不能代替作用大的,如同作用大的不能代替作用小的一样,二者不能够相互抵消。
二○
夭乔之物,利于水泽,土燥烈,天旱乾,固枯槁矣,然沃以卤水则黄,沃以油浆则病,沃以沸汤则死,惟井水则生,又不如河水之王。虽然,偿浸渍汪洋,泥淖经月,惟水物则生,其他未有不死者,用恩顾不难哉。
【译文】
大大小小的植物适合生长在水边。土燥烈,天干旱,就会枯槁;如果浇上碱水,则会发黄;浇上油水,则会生病;浇上沸水,则会汤死。只有浇上井水,才能生长,但浇井水又不如浇上河水长得茂盛。虽然如此,如果河水浸渍汪洋、泥淖经月,只有生长在水中的生物才能成活,其他没有不死的。以此看来,施以恩惠岂不是件很难的事吗!
二一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囿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译文】
镜子自己不能照到自己的形状,尺子不能丈量自己的长度,秤不能称量自己的分量,它们都只是物品。圣人则能对照自己、衡量自己、估价自己,成为镜子、尺子和秤,对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能作出准确的评断。
二二
冰凌烧不熟,石沙蒸不粘。
【译文】
冰凌是烧不熟的,石头,砂子是再蒸也不会蒸熟的。
二三
火性空,故以兰麝投之则香,以毛骨投之则臭。水性空,故烹茶则清苦,煮肉则腥膻。无我故也。无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种气味杂与其间,则物矣。物与物交,雨无宾主,同归于杂,如煮肉于茶,投毛骨与兰麝。是谓浑淆驳杂,物且不物,况语道乎?
【译文】
火性空,因此把兰麝投入火中则会发出香味,把毛骨投入火中则会发出臭味。水性空,因此用来烹茶则清苦,煮肉则腥膻。这都是因为无我的缘故。无我故能使原物气味不变,如果自家有一种气味杂于其间,就变成一种物了。物与物相结合,分不出宾主,而同归于杂,如用茶煮肉,把毛骨投入兰麝中,就是浑淆驳杂,不知是什么物了,何况谈论道理呢?
二四
大车满载,蚊蚋千万集焉,其去其来,无加于重轻也。
【译文】
一辆满载的大车,即使有千千万万只蚊蚋爬满大车,它们的来与去,对大车的重量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二五
苍松古柏,与夭桃浓李争妍,重较鸾镳,与冲车猎马争步,岂直不能,亦可丑矣。
【译文】
苍松古柏与艳丽的桃花、李花比妖艳,载重的鸾驾与冲车快马比速度,不仅比不过,还显得自己很丑。
二六
射之不中也,弓无罪,矢无罪,鹄无罪。书之弗工也,笔无罪,墨无罪,纸无罪。
【译文】
射箭没有射中,不能归罪于弓、箭和箭靶;写字写得不好,不能归罪于笔、墨和纸。
二七
锁钥各有合,合则开,不合则不开,亦有合而不开者,必有所以合而不开之故也。亦有终日开,偶然抵死不开,必有所以偶然不开之故也,万事必有故。应万事必求其故。
【译文】
锁和钥匙相合,相合就能开开,不相合就开不开。有相合而开不开的,必然有相合而开不开的原因。亦有天天都能开开的,偶然开不开的,亦必然有偶然开不开的原因。其他万事万物,也无不如此,要应万事,就一定要找出它的原因。
二八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译文】
窗户上的窗纸,能遮挡拔掉树木的大风。胸前带着浮水的木瓠,就不会淹没于波涛汹涌的巨浪中。这是因为依靠的东西是对的。
二九
人有馈一木者,家僮曰:“留以为梁。”余曰:“木小不堪也。”僮曰:“留以为栋。”余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余曰:“小子听之,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当也。岂惟木哉!”他日为余生炭,满炉烘人。余曰:“太多矣。”乃尽混之,留星星三二点,欲明欲灭。余曰:“太少矣。”僮怨曰:“火一也。既嫌其多,又嫌其少。”余曰:“小子听之,情各有所适也。事各有所量也,岂惟火哉!”
【译文】
有人送来一根木头,家僮说:“留下可以当做房梁。”我说:“木头太小,不能做房梁。”家僮说:“可以做栋。”我说:“木头太大,不宜做栋。”家僮笑着说:“同一根木头,一会嫌它大,一会又嫌它小。”我说:“小子,你听我说,物品各有它的用处,话也看什么情况讲妥当,岂止木材呢!”有一天小僮又为我生炉子,装了满炉子炭,热得烘人,我说:“炭太多了。”他把炭都用水浇灭了,只留下三二个火星,欲灭不灭。我说:“炭太少了。”家僮抱怨说:“同一个火炉,既嫌炭多,又嫌火小。”我说:“小子听着,情各有所适,事各有所量,岂止火是这样!”
三○
海投以污秽,投以瓦砾,无所不容。取其宝藏,取其生育,无所不与。广博之量足以纳,触忤而不惊;富有之积,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万物之海也。
【译文】
大海中常常被投进许多污秽之物和瓦砾,它没有不可容纳的。人们从大海中提取各种宝藏和形形色色的生物,它没有不给予的。有广博量足的容纳之物,即使遇到忤逆也不会惊慌,有丰富的积累,即使经常被人提取也不会枯竭。圣人就像容纳万物的大海一样。
三一
镜空而无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人,面上便有一点,差不在人面也。心体不虚,而应物亦然,故禅家尝教人空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
【译文】
镜子空净而没有一丝其他的影像,照物才能分毫不差。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人面上便有一点差,这原因不在人的面孔上。如果人的内心不是虚静的,回应事物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禅家教导人把所有形形色色的东西都看成虚空的,而我们儒家却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因此有发而中节之和。
三二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礼也,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爱衣履耳。七尺之躯,顾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译文】
人洗脸时没有不闭目的,抓取了红颜料没有不顾虑染手的,这还是爱护身体的一小部分。人走在滴水的屋檐下没有不快走的,踩在泥上没有不赶快抬起脚的,这只是爱护衣服和鞋子罢了。七尺的身躯难道还不如一只鞋子吗?而沉溺在滔天的情欲之海中,拼搏于焚林暴怒的场所,即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而不管不顾,真是可悲啊!
三三
恶言如鸱枭之嗷,闲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猊之吼,仁言如鸾凤之鸣,以此思之,言可弗慎于!
【译文】
凶恶的言语如同猛禽的号叫,闲言如同燕雀的喧叫,正言如同狮子的怒吼,友好的语言如同凤凰的鸣叫。由此来看,讲话不可不慎重。
三四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恶,耳左听丝,右听竹,目左视东,右视西,是不可能也。二体且难分,况一念而可杂乎?
【译文】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这是可能做到的。但是,要左鼻孔闻香味,右鼻孔闻臭味,左边耳朵听琴瑟声,右边耳朵听箫管声,左眼看东面,右眼看西面,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成对的两个物体尚且分不开,更何况一个念头怎可混杂呢?
三五
掷发于地,虽乌获不能使有声;投核于石,虽童子不能使无声。人岂能使我轻重哉?自轻重耳。
【译文】
把头发扔在地上,即使是秦朝乌获那样的大力士,也不能使它发出声音;把核桃扔到石头上,即使是小孩子也不能使它没声音。别人怎能使我轻重呢?只是自轻自重罢了。
三六
泽、潞之役,余与僚友并肩舆,舆日莫矣,僚友问舆夫:“去路几何?”曰:“五十里。僚友怃然。”少间又问:“尚有几何。”曰:“四十五里。”如此者数问,而声愈厉,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骂。余少憩车中。既下车,戏之曰:“君费力如许,到来与我一般。”僚友笑曰:“余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讨得便宜多也。”问卜者亦然。天下岂有儿不下,迫而强自催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见也。
【译文】
到泽州、潞州办事时,我和同僚共乘一辆车。天已经晚了,同僚问舆夫:“前面的路程还有多远?”舆夫答:“五十里。”同僚听了茫然自失的样子。过了一会又问:“还有多少里?”舆夫说:“四十五里。”如此问了数次,而声音愈加严厉急迫,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甚而怒骂。我则在车中安然休息。到了目的地下了车,我和同僚开玩笑说:“你费了这么大力气,不是和我一样到的吗?”同僚笑着说:“我口里的唾沫都干了,咽喉火辣辣的,才知道老兄你可得到不少便宜啊!”喜欢卜筮的人也如此,天下哪有孩子不自然出生而强行催生的道理呢?这大都是拔苗助长的见识。
三七
进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怃然曰:王道荆榛。而后蹊径多。彼所为诚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为何可弗禁?所赖者缘是以自戒,而不也为恶也。故岁饥不禁草木之实,待年丰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译文】
对烧香拜佛的事,我不禁止,同僚批评我的做法。我感慨地说:“王道被荆棘堵塞了,小路就多起来了。他们烧香拜佛固然不是好事,而且内心只是为了想求得福和利,但为什么不禁止呢?其理由是:由此还可以使他们自我警戒而不敢做恶事。因此饥荒之年不禁止人们吃草根树皮,到了丰年他们自然不吃了。孟子说的好啊!他说:‘君子反经而已矣。’意思是说,君子只是为了使事物回到常规上来罢了。‘而已矣’三个字,很有意味,很是高妙,含蓄了多少趣味。”
三八
日食脍炙者,日见其美,若不可一日无。素食三月,闻肉味者只觉其腥矣。今与脍炙人言腥,岂不讶哉!
【译文】
每天吃肉食佳肴的人,天天感到肉味鲜美,不能一天没有它,吃素食三个月。闻到肉味只感觉到它有腥味。现在和吃惯肉食美味的人说腥味如何,岂不感到惊讶吗?
三九
钩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医乎。
【译文】
钩吻、砒霜都有剧毒,也可用来治病,这就要看医生的医术是否高明。
四○
家家有路到长安,莫辨东西与南北。
【译文】
家家户户都有路通向长安,不必分什么东西南北。
四一
一薪无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无渠,而万泉之会益海。
【译文】
一根木柴,不能产生火焰,而百枝木柴捆起来燃烧就会产生燎原之火。一个水泉没有渠道外流,而万眼泉水会合,就能灌满大海。
四二
钟一鸣,而万户千门有耳者,莫不入其声。而声非不足,使钟鸣于百里无人之野,无一人闻之,而声非有余。钟非人人分送其声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于钟之声,以盈吾。此一贯之说也。
【译文】
钟一鸣,万户千门耳朵不聋的人都能听到其声,声音也不会不够。假使钟鸣于百里无人之野,没有一个人听到,声音也不会有余。钟声并不是分送到人人的耳口,而使人人都可听到;人不是把全部钟声都听进去,使其充满人的耳朵,这就是“一贯”的学说啊!
四三
未有有其心,而无收其政者,如渍种之必苗,兰之必香。未有无其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无语,画鸟之不飞。
【译文】
没有这样的心,就不会有这样的政绩,比如渍种之后必然长出禾苗,兰草点燃后,必有香味。没有这样的心,而能有这样的事迹,如泥塑人不会说话,画的鸟不会飞翔。
四四
某尝与友人论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权量。”某曰:“虽妇人孺子,未尝不权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译文】
我曾经和一位朋友在一起讨论一事。友人说:“我心中自然会有考虑的。”我说:“即使是妇人小孩,也未尝不考虑,只怕是大斗小秤。”
四五
齁鼾惊邻,而睡者不闻;垢污满背,而负者不见。
【译文】
一个人睡觉时打呼噜惊醒了左邻右舍,但他本人听不到声音。污垢满背都是,但满背污垢之人自己却看不见它。
四六
爱虺蝮而抚摩之,鲜不受其毒矣。恶虎豹而搏之,鲜不受其噬矣。处小人,在不远不近之间。
【译文】
喜爱毒蛇而用手抚摸的人,很少有谁不被毒蛇咬伤的。厌恶虎豹而同它进行搏斗的人,很少有谁不被吃掉的。与小人相处,应持不远不近的态度。
四七
玄奇之疾,医以平易。英发之疾,医以深沉。阔大之疾,医以充实。
【译文】
奇怪的毛病,是用平常方法医治的。外露的毛病,是用深沉的方法医治的。迂阔的毛病,是用充实的方法医治的。
四八
不远之复,不若未行之审也。
【译文】
走不远就返回,不如在出行之前慎重考虑是走还是不走。
四九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贫也。日悛月削,损于平日,而贫于一旦,不咎其积,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损,矜细行,防微敝。
【译文】
家有千金的人,不是一天就变成贫穷的,而是由于日减月削,平日不停地损耗,到了某一天早晨就成了穷人。如果不归罪于平日,只归罪这天早晨,就是愚蠢的人。因此君子重视小的损耗,珍惜细小的行为,防止微小的弊病。
五○
上等手段用贼,其次拿贼,其次躲着贼走。
【译文】
手段高明的人可以使用盗贼,再次是捉拿盗贼,其次是躲避盗贼。
五一
曳新屦者,行必择地。苟择地而行,则屦可以常新矣。
【译文】
穿新鞋的人,在走路时,必然选择平坦的道路;选择道路走,鞋可以保持常新。
五二
被桐以丝其声,两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独立。
【译文】
在桐木配上丝弦做成琴,能发出悦耳的声音,这是双方互相借助的原因。道没有独立而成的,功业是不能独立完成的。
五三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译文】
面向明亮的灯光而坐,看不见黑暗的地方,而身在黑暗中的人却能把坐在灯光下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君子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置于幽暗处。
五四
无涵养之功,一开口动身便露出本象,说不得你有烁见真知。无保养之实,遇外感内伤,依旧是病人,说不得你有真传口授。
【译文】
没有涵养的人,一开口一动身就会露出本来面目,无法说你有什么灼见真知。没有保养的实际工夫,遇到外感内伤,照样是个病人,无法说你有什么真传妙诀。
五五
磨墨得省身克己之法,膏笔得用人处事之法,写字得经世宰物之法。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