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君子小人辨之最难?”曰:“君子而近小人之迹,小人而为君子之态,此诚难辨。若其大都,则如皂白不可掩也。君子容貌敦大老成,小人容貌浮薄琐屑。君子平易,小人跷蹊;君子诚实,小人奸诈;君子多让,小人多争;君子少文,小人多态。君子之心正直光明,小人之心邪曲微暖。君子之言雅淡质直,惟以达意;小人之言鲜浓柔泽,务于可人。君子与人亲而不昵,直谅而不养其过;小人与人狎而致情,谀悦而多济其非。君子处事可以盟天质日,虽骨肉而不阿;小人处事低昂世态人情,虽昧理而不顾。君子临义,慷慨当前,惟视天下国家人物之利病,其祸福毁誉,了不关心;小人临义,则观望顾忌,先虑爵禄身家妻子之便否,视社稷苍生,漫不属已。君子事上,礼不敢不恭,难使枉道;小人事上,身不知为我,侧意随人。君子御下,防其邪而体其必至之情;小人御下,遂吾欲而忘彼同然之愿。君子自奉节俭恬雅,小人自奏汰侈弥文。君子亲贤爱士,乐道人之善;小人嫉贤妒能,乐道人之非。如此类者,色色顿殊。孔子曰:‘患不知人。’吾以为终日相与,其类可分,虽善矜持,自有不可掩者在也。”
【译文】
有人问:“君子和小人,最难区分的是什么?”回答说:“君子有近似小人的行迹,小人装出君子的形态,这确实难以分辨。若说大概,则如同黑白一样不能掩盖。君子的容貌敦大老成,小人的容貌浮薄琐屑。君子平易,小人可疑。君子诚实,小人奸诈。君子多让,小人多争。君子少文饰,小人多伪态。君子之心正直光明,小人之心邪曲微暖。君子之言雅淡质直,只求表达自己的意思;小人之言鲜浓柔泽,务求能适合别人的心意。君子和人交往亲而不昵,正直诚实,不助长别人的过错;小人和人交往狎而致情,阿谀取悦,而助长别人的错误。君子处事可以盟天质日,虽骨肉而不阿;小人处事随着世态人情变化,虽昧理而不顾。君子临义,慷慨向前,只看对天下国家人民事物是否有利,而把祸福毁誉丝毫不放在心上;小人临义,则观望顾忌,先考虑对爵禄身家妻子是否有利,而把社稷苍生丝毫不放在心上。君子对待上级,礼不敢不恭,但难以让他干那些不合道理的事;小人对待上级,身不知为我,只是为顺从上司。君子治理下级,防止其走邪路,而能体谅他内心应有的感情;小人治理下级,按照自己的欲望,而忘记他们也有相同的愿望。君子自己的日常应用节俭恬淡素雅,小人自己的日常应用奢侈过度。君子亲贤爱士,乐意说人的优点;小人嫉贤妒能,爱说别人的缺点。像这一类的,样样不同。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我认为终日相处,能够分辨出是君子还是小人,小人虽然善于文饰,也有掩藏不住的地方。”
五七
今之论人者,于辞受不论道义,只以辞为是,故辞宁矫廉,而避贪爱之嫌。于取与不论道义,只以与为是,故与宁伤惠,而避吝啬之嫌。于怨怒不论道义,只以忍为是,故礼虽当校而避无量之嫌。义当明分,人皆病其谀,而以倨傲矜陵为节概;礼当持体,人皆病其倨而以过礼足恭为盛德。惟俭是取者,不辩礼有当丰;惟默是贵者,不论事有当言,此皆察理不精,贵贤知而忘其过者也。噫!与不及者,诚有间矣,其贼道均也。
【译文】
现在评论人的人,对于别人赠送的东西是推辞还是接受,不看合不合道义,只认为推辞不受就是对的,因此宁肯不合情理地推辞不受来博取廉洁的名声,也要避贪爱之嫌。对于收取还是给予,也不论是否合乎道义,只认为给予是对的,因此宁肯显示大方也要避免吝啬之嫌。对于怨和怒,也不管是否合乎道义,只以忍为正确,因此按理应当计较的事也不计较而要避免没有度量的嫌疑。根据义应当明确本分,人们认为说好话奉承别人是不好的,因而就以傲慢自大夸耀陵人为志节气概。按照礼应该保持尊严,人们都认为倨傲是不好的,就以过度的礼节和谦恭为盛德。认为只有节俭才是可取的,就不分辨按礼有时应该丰盛。认为只有沉默才是可贵的,就不论有的事应当说话。这些都是对于是否合理认识不清,以贤智为可贵而忘记他们已超过了界限。唉!超过与不及确实有差别,但对道的危害却是一样的。
五八
狃浅识狭闻,执偏见曲说,守陋规俗套,斯人也,若为乡里常人,不足轻重,若居高位有令名,其坏世教不细。
【译文】
局限于浮浅的见识和狭隘的见闻,固执一种偏见曲说,坚守陋夫俗套,这样的人,如果是乡里的普通人,无足轻重,如果官居要职,能够发号施令,对于社会的危害是非同小可的。
五九
以粗疏心看古人亲切之语;以烦躁心,看古人静深之语;以浮汛心,看古人玄细之语;以浅狭心,看古人博洽之语;便加品骘,真孟浪人也。
【译文】
用粗疏心去看古人亲切的语言,用烦躁心去看古人静深的语言,用浮泛心看古人玄细的语言,用浅狭心看古人博洽的语言,这样便加以品评,真是个鲁莽轻率的人啊!
六○
文姜与弑桓公,武后灭唐子孙,更其国庙,此二妇者,皆国贼也。而附葬于墓,附祭于庙,礼法安在。此千古未反一大案也。或曰子无废母之义。噫!是言也,闾阎市井儿女之识也,以礼言三纲之重,等于天地,天下共之。子之身,祖庙承继之身,非人子所得而有也,母之罪,宗庙君父之罪,非人子所得而庇也,文姜、武后,庄公、中宗,安得而私之?以情言,弑吾身者,与我同丘陵,易吾姓者,与我同血食,祖父之心悦乎?怒乎?对子而言则母尊,对祖父而言,则吾母臣妾也。以血属而言,祖父我同姓,而母异姓也,子为母忘身可也,不敢仇,虽杀我可也,不敢仇。宗庙也,父也,我得而专之乎?专祖父之庙,以济其私,不孝;重生我之恩,而忘祖父之仇,亦不孝;不体祖父之心,强所仇而与之共土同牢,亦不孝。二妇之罪当诛,吾为人子不忍行,亦不敢行也;有为国讨贼者,吾不当闻,亦不敢罪也。不诛不讨,为吾母者逋戮之元凶也,葬于他所,食于别宫,称后妇人,而不系于夫,终身哀悼,以伤吾之不幸而已。庄公中宗,皆昏庸之主,吾无责矣,吾恨当时大臣,陷君于大过,而不顾也。或曰:“葬我小君文姜,夫子既许之矣,何罪焉?”曰:“此胡氏失仲尼之意也。仲尼盖伤鲁君臣之昧礼,而特著其事,以示讥尔。曰我言不当我,而我之也。曰小君言不成小君,而小君之也,与历世夫人同书,而不异其词,仲尼之心,岂无别白至此哉!不然姜氏会齐侯,每行必书其恶,恶之深如此,而肯许其为我小君邪。”或曰:“子狃于母重而不敢不尊。臣狃于君命而不敢不从,是亦权变之礼耳。”余曰:“否,否。宋桓夫人出耳,襄公立,而不敢迎其母,圣人不罪襄公之薄恩,而美夫人之守礼,况二妇之罪,弥漫宇宙,万倍于出者,臣子忘祖父之重,而尊一罪大恶极之母,以伸其私,天理民彝灭矣。道之不明,一至是哉。余安得而忘言?”
【译文】
鲁桓公的夫人文姜,参与了杀害桓公的事。武则天皇后杀了不少李唐的子孙,还更改了国号和宗庙。这两个妇人,都是国家的奸贼,而死后还与其丈夫合葬在一起,还合祭于祖庙,这样做,礼法安在?这是千古没有翻过来的一个大案。有人说:“没有儿子废除母亲的道理。”唉,这种话,是民间市井儿女的见识。以礼来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之重,等于天地,天下要共同遵守。人子之身,是要继承祖庙的,不是人子自己所独有的。母之罪,是对宗庙君父犯了罪,不是人子所应庇护的。对于文姜、武后,鲁庄公、唐中宗怎么能以私人感情来庇护他们呢?如果说杀我的人可以和我同埋一个墓穴,更改我国号的人可以与我同享庙祭,祖先和父亲的心会高兴呢?还是会发怒呢?对于儿子来说,母亲是值得尊重的人;对祖宗和父亲来说,我的母亲只是臣妾。从血统而言,祖宗、父亲是和我同姓的亲人,而母亲则是异姓。儿子为了母亲可以忘记自身,不敢与母亲为仇;母亲即使杀了儿子也行,儿子也不敢与母亲为仇。但是对于宗庙的事,对于父亲的事,我能独自做主吗?以个人的感情来决定宗庙和父亲的事,这是不孝;只看重母亲生我的恩情而忘记了祖宗、父亲的仇恨,也是不孝。不体恤祖宗、父亲的心,强使他们与仇人同墓共穴,也是不孝。按这两个妇人的罪行,应当诛杀,但作为人子,不忍心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有人为了国家而讨伐我的母亲,我不应当过问这件事,也不敢给他们加什么罪名,因为,如果过问了而对讨贼者不诛不罚,就成为帮助杀我母亲罪犯的元凶。所以只能将母亲葬于别的地方,在那里祭祀她,称作后或夫人,而不将她与丈夫合葬。终生都哀悼她,为我的不幸伤心而已。鲁庄公、唐中宗都是昏庸的君主,我不责备他们。我只恨当时的大臣使国君陷于大的过错中而不管不顾。有人问:“《春秋》记载‘葬我小君文姜’,孔子都认可的事,你为什么还要责怪呢?”我回答说:“这是胡安国误解了孔子的意思,孔子是为鲁国君臣的不懂礼而忧伤,特意这样写,是用来表示讽刺的。称‘我’,是说不配当我的小君,才用了‘我’字。称‘小君’,是说称不起是小君,才用了‘小君’,如果用与历代夫人同样的称呼而不改变,孔子的内心不能分辨是非到了如此地步了吗?事实并非如此,文姜每次和齐侯相会,每写到这些,孔子必书写其恶行,孔子对文姜厌恶的如此厉害,而肯称许她为‘我小君’吗?”又问:“有时儿子拘泥于对母亲的尊重,而不敢有不尊的表示;臣子拘泥于国君的命令,而不敢不服从,这也是权变的礼节啊!”我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宋桓夫人被赶出了国门,她的儿子宋襄公继承了王位也不敢把她接回来,圣人不以襄公之薄恩为错误,而赞美他能够守礼。况且文姜和武则天这两个妇人的罪恶弥漫宇宙,比宋桓夫人的罪恶大一万倍,臣子如果忘记了祖父的重要而尊崇一个罪大恶极的母亲,用来表示个人的爱心,连天理伦常都没有了,道的不明已到了这种地步了吗?我怎么能不把这个道理讲出来呢?”
六一
平生无一人称誉,其人可知矣。平生无一人诋毁,其人亦可知矣。大如天,圣如孔子,未尝尽可人意。是人也,无分君子小人皆感激之,是在天与圣人上,贤耶?不肖耶?我不可知矣。
【译文】
平生没一个人称赞的人,这个人的人品就可知了。平生没有一个人诋毁的人,这个人的人品也可知了。大如天,圣明如孔子,也不能尽合人意;而一个人,无论小人君子都感激他,这个人就在天和圣人之上了,这种人是贤呢?还是不贤呢?我就不知道了。
六二
寻行数墨是头巾见识,慎步矜趋是钗裙见识,大刀阔斧是丈夫见识,能方能圆、能大能小是圣人见识。
【译文】
咬文嚼字的是低下见识,谨小慎微自恃清高的是女人见识,大刀阔斧是大丈夫见识,能方能圆,能大能小是圣人见识。
六三
春秋人计可否,畏礼义,惜体面,战国人只是计利害。机械变诈,苟谋成计得,顾甚体面,说甚羞耻。
【译文】
春秋时期的人为人处世考虑可否,畏惧礼仪,顾及体面,战国时期的人,只是看利害,玩弄权术,如果计算得当,根本不顾体面,还说什么羞耻。
六四
太和中发出,金石可穿,何况民物有不孚格者乎!
【译文】
从太和中发出来,金石可穿透,何况一般物体,有不孚格的。
六五
自古圣贤,孜孜汲汲,惕励忧勤,只是以济世安民为己任,以检身约己为先图,自有知以至于盖棺,尚有未毕之性分,不了之心缘,不惟孔、孟,虽佛、老、墨翟、申、韩皆有一种毙而后已念头,是以生不为世间赘尤之物,死不为幽冥浮荡之鬼,乃西晋王衍辈一出,以身为懒散之物,百不经心,放荡于礼法之外,一无所忌,以浮谈玄语为得圣之清,以灭理废教为得道之本,以浪游于山水之间为高人,以卸杯于糟曲之林为达士,人废职业,家尚无虚,不止亡晋。又开天下后世登临题咏之祸,长惰慢放肆之风,以至于今,追原乱本,盖开衅于庄、列,而基恶于巢、由。有世道之责者,宜知所戒矣。
【译文】
自古以来,圣贤们孜孜汲汲,忧心忡忡,辛勤劳苦,只是以济世安民为己任,以检身约已为首务,从有知到盖棺,不停努力,尚有未能完满的性分内之事,尚有不了的内心愿望。不只是孔子、孟子,即使是佛、老、墨翟、申不害、韩非,也有一种死而后已的念头,使活着时不至成为世间赘疣之物,死了以后不至成为阴间游荡之鬼。自从西晋王衍之辈出现,认为身体是懒散之物,做任何事都漫不经心,放荡于礼法之外,毫无忌惮,以为浮浅玄语就是得到了圣人清高的品德,以为灭理废教就是得到了道的根本,以为浪游于山水之间就是高人,以为无节制地狂欢就是放达之士。使人人荒废职业,家家崇尚虚无。这种风气,不仅使晋朝灭亡了,又开启了天下后世登临题咏的祸害,滋长了惰慢放肆的风气,直到如今。追究混乱的根本,祸端开始于庄子、列子,最早基于巢父与许由。对世道负有责任的人,应该知道有所戒惧。
六六
微子抱祭器归周,为宗祀也。有宋之封,但使先王血食,则数十世之神灵,有托我可也,箕子可也,但属子姓者一人,亦可也。若曰事异姓,以苟富贵而避之嫌,则浅之乎!其为识也,惟是箕子,可为夷齐,而洪范之陈,朝鲜之封,是亦不可已乎,曰:“系累之臣,释囚访道,待以不臣之礼,而使作宾,固圣人之所不忍负也。此亦达节之一事,不可为后世宗臣借口。”
【译文】
殷纣王的哥哥微子,在殷纣灭亡之后,抱着祖庙的祭器归顺了周武王,是为了祖宗有人祭祀。微子被封到宋地,使殷的已逝的君主有人祭祀,那么数十世的神灵就有了托身之地。这样做,微子可以,箕子也可以,凡是同姓的,任何人都可以。如果说微子事奉异姓是为了贪图富贵,避免嫌疑,这样的见识就太浅薄了。唯有箕子,本来可以像伯夷、叔齐那样逃避深山,但他写了《洪范》一篇,向周武王陈述天地之大法,被封到朝鲜,是不是也有不可已之隐衷呢?回答说:被拘囚的异国臣子被释放后,国君向他询问治国之道,不用对待臣下的礼节来对待,而作为宾客以礼相待,因此,作为圣人不忍心辜负这种善心美意,所以会有像箕子那样的做法。这也是通达事理的表现,但不应该成为后世同宗大臣归服他朝的借口。
六七
无心者公,无我者明。当局之君子,不如旁观之众人者,有心有我之故也。
【译文】
没有私心的人公道,心中无我的人明。身当其事的人没有旁观的众人清明,这是由于有私心有我的缘故。
六八
君子豪杰,战兢惕励,当大事勇往直前,小人豪杰,放纵恣睢,摒一命横行直撞。
【译文】
君子豪杰,平日战战兢兢,夕惕夕励,遇到大事的时候则勇往直前;小人豪杰放纵恣肆,拼着一条命横冲直撞。
六九
老子犹龙,不是尊美之辞。盖变化莫测,渊深不露之谓也。
【译文】
所谓老子像龙一样并不是尊美之辞,大概是说变化莫测,深藏不露。
七○
乐要知内,外圣贤之乐在心,故顺逆穷通,随处皆泰,众人之乐在物,故山溪花鸟遇境才生。
【译文】
快乐要知内知外。圣人的快乐发自内心,所以不管顺利不顺利、困穷、通达,都能泰然处之;普通人的快乐在于外物,所以,山溪花鸟享受用品也就随之而生。
七一
可恨读的是古人书,做的是俗人事。
【译文】
可恨我们读的是古人的书,做的是庸俗事。
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