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有怎样的一副邪心肠,便有一些邪见识;有一些邪见识,便有一番邪议论;有一番邪议论,便引进一些邪朋友、做出一番邪举动。小人的言论,援引附会,竟然能成一家之言,反驳他,他就圆转迁就,也反驳不倒。他的举动是借善攻善,藏恶济恶,善为骑墙之计。攻击他,这些事又似是而非、牵缠连绕而难以解决。这是小人中比较突出的。他们模仿君子的行迹,借用君子之名来成就小人的私利。亡国败家,都是这些人造成的。若说那些明白的小人、刚戾的小人,这些人还不够可恨,所以《易经》最厌恶阴柔。阳只是一个,唯有阴,阴险隐藏在里边又有多种情况,变化莫测,驳杂而疑似。比如在光天化日之下,黑白分明,人都能看得见;而在暗室黑夜之中,有多少埋伏,多少东西,就看不清楚了。这就是阴阳的区别。舜在决定官吏升降的时候,退其幽者,升其明者,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吧!
七
富于道德者,不矜事功,犹矜事功,道德不足也;富于心得者,不矜闻见,犹矜见闻见心得不足也。文艺自多浮薄之心也,富贵自雄,卑陋之见也。此二人者,皆可怜也。而雄富贵者,更不数于丈夫。行彼其冬烘盛大之态,皆君子之所欲呕者也。而彼且志骄意得可鄙孰甚焉。
【译文】
富于道德的人不夸事功,仍然夸耀事功,说明他的道德修养还不够。富于心得的不夸见闻,仍然夸耀见闻,是心得不足的缘故。因为有写作的才能就很自负,这是轻浮浅薄之心;因为有钱有势就傲视他人,这更是卑鄙浅陋的见识。这两种人都是可怜虫,而以有财有势就傲视他人的就更不数于大丈夫之列了。他那糊涂迂腐端着架子的神态,君子看了简直要呕吐出来,而他还志骄意得,还有比这更为可鄙的人吗?
八
士君子在尘世中,摆脱得开,不为所束缚。摆脱得净,不为所污蔑。此之谓天挺人豪。
【译文】
士人君子在社会上,能摆脱世俗的影响而不受其束缚,能摆脱世俗的干扰而不受其污染,这样的人,就可以叫做豪杰之士。
九
藏名远利,夙夜汲汲实乎行者,圣人也。为名修,为利功,夙夜汲汲乎实行者,贤人也。不占名标,不寻利孔,乞昏志惰,荒德废业者,众人也。炫虚名,渔实利,而内存狡狯之心,阴为鸟兽之行者,盗贼也。
【译文】
藏名远利,夙夜汲汲努力做那些不求名利的事,这是圣人。为了名声而加强修养,为了利益而努力工作,夙夜汲汲努力实行这一目标的人,这是贤人。不争名,不求利,气昏志惰,荒德废业的人,这是众人。炫耀虚名,贪图实利,而内心狡猾阴险,暗地里行为如同禽兽的人,就是盗贼一样的人。
一○
圈子里干实事,贤者可能。圈子外干大事,非豪杰不能。或曰圈子外可干乎?曰:“世俗所谓圈子外,乃圣贤所谓性分内也。人守一官,官求一称,内外皆若人焉,天下可庶几矣。所谓圈子内干实事者也,心切忧世,志在匡时,苟利天下,文法所不能拘,苟计成功,形迹所不必避,则圈子外干大事者也。识高千古,虑周六合,挽末世之颓风,还先王之雅道,使海内复尝秦汉以前之滋味。则又圈子以上人矣。世有斯人乎?吾将与之共流涕矣。乃若轻轻狃众见,惴惴循弊规,威仪文辞,灿然可观,勤慎谦默,居然寡过,是人也,但可为高官耳,世道奚赖焉?”
【译文】
在世俗允许的圈子里能干实事,贤人可以做到。在世俗允许的圈子外干大事,非豪杰不能。有人问:“圈子外的事可以干吗?”回答说:“世俗所谓圈子外,就是圣贤所谓的性分内。一个人担当了一定的官职,能够尽到职守,这样的人到处都可找到,天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所说的在圈子内干实事的人。心在忧世,志在匡时,如果是对天下人有利的事,条文规则也拘束不住;如果为了成功,嫌疑也不避讳,这就是圈子外干大事的人。学贯古今,思虑通达天地,挽末世之颓风,回先王之正道,使海内之人又能体会到秦、汉以前世道的滋味,这又是圈子以上的人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我要和他们一起为现今的世道而痛哭啊!如果固执地守着众人的见识,小心地遵循那些弊规陋习,表面看来威仪文辞灿然可观,勤勉稳重,也没有什么过失,这种人,只可以当高官,世道的治理怎能依靠他们呢!”
一一
达人落叶穷通,浮云生死;高士睥睨古今,玩弄六合。圣人古今一息,万物一身。众人尘弃天真,腥集世味。
【译文】
通达的人看待贫困显达,如同深秋的落叶,任其自然;对待生死,如同天上浮云,任其飘浮。高士傲视古今,玩弄六合。圣人看待古今如一呼一吸的瞬间,看待万物如与自己合为一体。众人抛弃天真,奔趋世俗。
一二
阳君子取祸,阴君子独免;阳小人取祸,阴小人得福。阳君子刚正方直,阴君子柔嘉温厚。阳小人暴戾放肆,阴小人奸回智巧。
【译文】
刚阳的君子容易遭到祸殃,阴柔的君子却能幸免;刚阳的小人容易遭到祸殃,阴柔的小人却能得福;刚阳的君子刚正方直,阴柔的君子温厚沉稳;刚阳的小人暴戾放肆,阴柔的小人奸诈狡猾。
一三
古今士率有三品,上士不好名,中士好名,下士不知好名。
【译文】
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可分为三等,上等的不追求名声,中等的追求名声,下等的不追求名声。
一四
上士重道德,中士重功名,下士重辞章,斗筲之人重富贵。
【译文】
上等的读书人注重德行,中等的读书人注重功名,下等的读书人注重文章,见识短浅的人注重富贵。
一五
人流品格,以君子小人定之,大率有九等:有君子中君子,才全德备,无往不宜者也。有君子优于德而短于才者也,有善人恂雅温朴,仅足自守,识见虽正,而不能自决,躬行虽力而不能自保。有众人才德识见俱无足取,与世浮沉,趋利避害,碌碌风俗中无自表异。有小人偏气邪心,惟己私是殖,苟得所欲,亦不害物。有小人中小人,贪残阴狠,恣意所极,而才足以济之,敛怨怙终,无所顾忌。外有似小人之君子,高峻奇绝,不就俗检,然规模弘远,小疵常类,不足以病之。有似君子之小人,老诈浓文,善藏巧借,为天下之大恶,占天下之大名,事幸不败当时,后世皆为所欺而竟不知者。有君子小人之间,行亦近正而偏,语亦近道而杂,学园通便近于俗,尚古朴则入于腐,宽便姑息,严便猛鸷。是人也,有君子心,有小人之过者也,每至害道,学者戒之。
【译文】
人流品格,用君子和小人的标准来确定,大体有九等:一是君子中的君子,此等人才全德备,做任何事都合乎中道。二是君子,此等人德优而才短。三是善人,此等人诚信文雅、温和朴实的品德仅能自守,识见虽正但不能自己决断,躬行虽力而不能保证成功。四是众人,此等人才德识见俱无足取,只能与世浮沉,趋利避害,在碌碌风俗中没有特出的表现。五是小人,此等人气偏心邪,只顾自己的私利,如果欲望能够实现,也对事情无害。六是小人中小人,此等人贪残阴狠,任意胡为,而才能还能使他的欲望得逞,招致怨恨,依靠奸邪而终不改悔,毫无顾忌。七是貌似小人的君子,此等人高峻奇绝,不遵世俗,然而规模弘远,一些小的缺点毛病不足以影响他的人品才能。八是貌似君子的小人,此等人老练奸诈,工于文饰,善于隐藏,巧于假借,是天下的大恶之人,如果能占据天下的大名,有幸事情没有败露,当时后世都会受到他的欺骗而竟不能发现。九是处于君子小人之间的人,这等人行为接近正确而稍偏,言谈也似乎符合道理而稍杂,学识圆通但近于俗,崇尚古朴又有些迂腐,宽容就成了姑息,严格就成了猛鸷,这种人既有君子之心,也有小人之过,每每害道。学者谨戒,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一六
有俗检,有礼检,有通达,有放达。君子通达于礼检之中,骚士放达于俗检之外。世之无识者,专以小节细行定人品,大可笑也。
【译文】
有按照世俗的一套来约束自己的。有依礼法来约束自己的。有通达,有放达。君子通达在礼法的约束之中,风雅之士放达于礼法的约束之外。世上无见识的人专以小节细行定人品,太可笑了。
一七
上才为而不为,中才只见有为,下才一无所为。
【译文】
最有才能的人知道应当做而不去做,中等才能的人只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下等才能的人无所事事。
一八
心术平易,制行诚直,语言疏爽,文章明达,其人必君子也。心术微妙暧昧,制行诡秘,语文吞吐,文章晦涩,其人亦可知矣。
【译文】
心地善良,行为诚直,语言疏爽,文章明达,这样的人必定是君子。心术微妙暧昧,行为诡秘,语言吞吐,文章晦涩,这种人的人品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九
有过不害为君子。无过可指底,真则圣人,伪则大奸,非乡愿之媚世,则小人之欺世也。
【译文】
有过失的人,不妨害他成为君子。无过可指的人,真正无过就是圣人,伪装出来的就是大奸。这种大奸,如果不是像乡愿那样的媚世,就是像小人那样的欺世。
二○
从欲则如附膻,见道则若嚼蜡,此下愚之极者也。
【译文】
放纵自己的欲望,就像苍蝇依附膻腥一样。看见道就像嚼蜡,毫无兴趣。这些人,都是下愚人中的最愚蠢的人。
二一
有涵养人心思极细,虽应仓卒,而胸中依然暇豫,自无粗疏之病。心粗便是学不济处。
【译文】
有涵养的人心思细密,即使事出仓促,心中也依然有条有理,没有粗心疏忽的弊病。粗心疏忽就是学问不足的表现。
二二
功业人士,清虚者以为粗才,不知尧、舜、禹、汤、皋、夔、稷、契功业乎,清虚乎?饱食暖衣,而工骚墨之事,话玄虚之理,谓勤政事者为俗吏,谓工农桑者为鄙夫,此敝化之民也。尧、舜之世无之。
【译文】
对于建功立业的人,清静虚无的人认为这是粗才,不知尧、舜、禹、汤、皋、夔、稷、契这些人,是属于建功立业的人呢,还是清静虚无的人?饱食暖衣、吟诗作赋、高谈玄虚的人,称努力于政事的人为俗吏,说耕田植桑的人为鄙夫,这是一些败坏世道的人,尧舜之世没有这样的人。
二三
观人括以五品:高、正、杂、庸、下。独行奇识曰高品,贤智者流。择中有执曰正品,圣贤者流。有善有过曰杂品,劝惩可用。无短无长曰庸品,无益世用。邪、伪二种曰下品,慎无用之。
【译文】
观察人,可以用五品概括,这就是高、正、杂、庸、下。具有独行奇识的人为高品,这是贤智一类的人物。处理任何事物都合乎中道的人为正品,这是圣贤一类的人物。有善行善德也有过失的人为杂品,这类人,鼓励其向善,惩戒其过失,还可以对社会有用。没有短处也没有长处的人为庸品,这种人在世上没一点用处。奸邪虚伪的人为下品,对这类人一定要谨慎,不要任用。
二四
气节信不过人,有出一时之感慨,则小人能为君子之事;有出于一念之剽窃,则小人能盗君子之名。亦有初念甚力,久而屈其雅操,当危能奋安而丧其平生者,此皆不自涵养中来。若圣贤学问,至死更无破绽。
【译文】
在危难或紧急时刻表现出来的气节,不能完全让人相信,因为小人有时出于一时的感慨也能做出君子才能做出的事情,小人有了一时冒充君子的念头也会盗用君子的名义。也有当初的念头很好,也很努力,但时间长了这种努力就松懈了;也有在危难时能够奋起,而在安定中丧失了平生的志向。这些人的气概和节操都不是从长期的修养中得来的。至于圣贤的学问,至死也不会出现破绽。
二五
无根本的气节,如酒汉殴人,醉时勇,醒时索然无分毫气力。无学问的识见,如疱人炀灶面前明,背后左右无一些照顾,而无知者赏其一时,惑其一偏,每击节叹服,信以终身。吁!难言也。
【译文】
缺乏根本的气节,就如同醉汉打架,醉时勇敢而有力气,醒了以后就没有一点力气了。没有学问的见识,就如同厨师在灶前烤火,前面是亮的,背后左右一点也照不到。而无知的人赞赏那一时的行动,被那片面的学问所迷惑,每每拍手叹服,还以为是一贯的气节呢。唉,真是难说啊!
二六
众恶必察是仁者之心。不仁者闻人之恶,喜谈乐道;疏薄者闻人之恶,深信不疑。惟仁者知恶名易以污人,而作恶者之好为诬善也,既察为人所恶者何人,又察言者何心,又察致恶者何由,耐心留意,独得其事,果在位也,则信任不疑;果不在位也,则举辟无二;果为人所中伤也,则扶救必力。呜呼!此道不明久矣。
【译文】
对人们所说的各种坏话一定要调查清楚,这就是仁者的用心。不仁的人听到别人的坏话,就喜闻乐道;疏陋浅薄的人听到说别人的坏话,就深信不疑。唯有仁者知道恶名容易损害人,而作恶的人又喜欢诬蔑好人,所以仁者首先要了解被别人说坏话的是什么人,又分析说坏话的人是何用心,又调查为什么会让人说他坏话,耐心留意地调查分析,得出正确的结论。被中伤的人如果在官位上,则信任不疑;不在官位上,则竭力举荐;确实是被人中伤,则努力扶救。唉!这个道理已经很久没人知道了。
二七
党锢诸君,只是偏浅无度量。身当浊世,自处清流,譬之泾渭,不言自别。正当遵海滨而处,以待天下之清也。却乃名检自负,气节相高,志满意得,卑视一世而践踏之,讥谤权势而狗彘之,使人畏忌奉承,愈炽愈骄,积津要之怒,溃权势之毒,一朝而成载胥之凶,其死不足惜也。《诗》称“明哲保身”,孔称“默足有容,免于刑戮。”岂贵货轻市直,甘鼎镬如饴哉?申、陈二子,得之郭林宗几矣。顾厨俊及吾道中之罪人也,仅愈于卑污耳。若张俭则又李膺、范滂之罪人,可诛也夫。
【译文】
因党锢之祸而被关押的这些君子,只是一些识见偏浅、度量狭小的人。出生在浊世,自己独守清白,就如同泾水浊、渭水清一样,不用说话就能分别得很清楚。所以这些君子应当隐居海滨,等待天下清明。而他们却自负有名声有操守,互相推崇气节高尚,志满意得,鄙视世上的一切恶人恶行,想把这些都踩在脚下,讥谤权势,认为这些人狗彘不如。他们的作法使人惧怕而又有所顾虑,人们对他们就大加奉承,而他们的气势也就越来越壮。这样,激起了当权者早就积蓄在心中的怒气,发泄出来,党锢的君子一下子就被杀戮或流放,他们的死,真不足让人可惜啊!《诗经》说:“明哲保身”,意思是说既要洞察又有智慧,以保护自己。孔子说“默足有容,免于刑戮”,意思是用沉默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免于遭受刑罚和杀戮。岂能为了换取清白正直的名声,而遭受鼎镬煎烹的酷刑而甘之如饴呢?能像申、陈二地的学子得到郭林宗这样高尚之士教诲的人太少了,“八顾”、“八厨”、“八俊”、“八及”,这些东汉时期的天下名士,都是儒家的罪人,仅比卑污的人高出一点而已。张俭又是危害李膺和范滂的罪人,真该杀啊!
二八
问:“严子陵何如?”曰:“富贵利达之世不可无此种高人,但朋友不得加于君臣之上。五臣与舜同僚友,今日比肩,明日北面而臣之,何害其为圣人?若有用世之才,抱忧世之志,朋时之所讲求,正欲大行,竟施以康,天下孰君孰臣,正不必尔。如欲远引高蹈,何处不可藏身,便不见光武也得,既见矣,犹友视帝,而加足其腹焉,恐道理不当如是,若光武者则大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