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贼道。贼道全是贤智。后世无识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贤智者为标的。世间有了贤智,便看的中道寻常,无以过人,不起名誉,遂薄中道而不为。道之坏也,不独贤智者之罪,而推崇贤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为贤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个庸字,旨深哉!此难与曲局之士道。
【译文】
才能平庸的人,不能承担道的大任,也不能损害道。损害道的人,都是一些才智超群的人。后世无知的人,不了解本来面目,便向世人宣布大中至正的准则,只是以贤明睿智的人为准的。世界上有了贤明睿智的人,便把中道看得平常,没有什么超越常人的,也不能增加人的声誉,于是就看轻了中道而不去实现。道的败坏,不单是贤明睿智的罪过,推崇他们的人罪过也不小。《中庸》是针对贤明睿智的人提出的,中本来已经足够了,又加了一个庸字,含意是很深的。这番道理,很难向枉邪不正的人说清楚。
一四
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份底。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未为,而吻合圣人必为之事。此固圣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
【译文】
道者,是天下古今共同之理,人人都有份。道本不自私,圣人也不把道作为私有,但儒者每每把它变为私有,称作“圣人之道”;说话必引经据典,引事必征引古代,称此为“卫道”。唉!这是从古至今的堤防啊,谁敢将它决开呢?然而道无边无涯,不是圣人可以限制的;事情有时势的变化,不是圣人制定的制度可以包括得了的。后世如果能出现一个明了这些道理的人,发圣人所未发,而和圣人想要说的相契合;为圣人所未为。而和圣人想做的事情相吻合,这本来就是圣人的大幸,但也会使迂阔褊狭的儒生大吃一惊。啊!这个道理只可以和学识渊博、通达事理的人说,汉、唐以来,这样的人太少了。
一五
易道浑身都是,满眼都是,盈六合都是。三百八十四爻,圣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来做题目,使千圣作《易》,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说,都外不了那阴阳道理。后之学者,求易于《易》,穿凿附会以求通,不知易是个活底,学者看做死底;易是个无方体底,学者看做是有定象底,故论简要。乾坤二卦已多了,论穷尽,虽万卷书,说不尽易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译文】
《易》中讲的道,无处不在,每个人浑身都有,满眼都能看见,整个天地之间都充满了道。三百八十四爻,是圣人特地拈出三百八十四件事来做题目,假使让一千位圣人来写《易》,人人都会另有三百八十四种说法,都离不开阴阳的道理。后来的学者从《易》中寻求变化的道理,用穿凿附会的方法以求道理能讲得通,不知《易》中讲的道理是活的,而学《易》的人把它看成死的;《易》是个没有固定方位和形体的东西,学习的人把它看成是有一定形体的。如果说简要,《乾》、《坤》二卦已经多了;如果说穷尽,是用万卷书来解说也解说不尽。《易》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一六
中之一字,不但道理当然,虽气数离了中,亦成不得寒暑,灾祥失中则万物殃,饮食起居失中则一身病。故四时各顺其序,五脏各得其职,此谓之中。差分毫便有分毫验应,是以圣人执中,以立天地万物之极。
【译文】
“中”这个字,不但从道理上讲应该如此,就是天气离开了“中”,也不会有寒暑的变化;祸福离了“中”,万物都要遭殃;饮食起居离了“中”,身体就会生病。因此四时各顺其序,五脏各司其职,这就叫“中”,差分毫就有分毫的问题。所以圣人执“中”以建立天地万物的准则。
一七
学者只看得世上万事万物,种种是道,此心才觉畅然。
【译文】
求学的人,只有明白了世上万事万物都是道的体现,才会心情舒畅。
一八
在举世尘俗中,另识一种意味,又不轻与鲜能知味者尝,才是真趣。守此便是至宝。
【译文】
在人世间能发现另一种趣味,却又不轻易让很少能品尝出这种味道的人品尝,这才是真味道。能够把握住它,便是最宝贵的财富。
一九
五色胜则相掩,然必厚益之。犹不能浑然无迹。惟黑一染不可辨矣。故黑者万事之府也,敛藏之道也。帝王之道黑,故能容保无疆;圣人之心黑,故能容会万理,盖含英采韬精明,养元气,蓄天机,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惟默。玄,黑色也。默,黑象也。称舜曰:“玄德升闻。”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得黑之精者也。”故外著而不可掩,皆道之浅者也。虽然,儒道内黑而外白,黑为体,白为用。老氏内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译文】
各种颜色都很鲜艳则会相互遮盖,而用任何颜色涂抹都不能遮盖住原有颜色而不留痕迹。只有用黑色一染,就看不见其他颜色了。所以说,“黑”,是万事聚集之处,是万物敛藏之道。帝王之道“黑”,所以能囊括四海;圣人的心胸“黑”,所以能融汇万理。精粹的包容,精诚的蕴含,元气的培养,天机的蓄藏,都是“黑”之道,所以说“惟玄惟默”。玄,就是黑的颜色;默,就是黑的形象。称赞舜“玄德升闻”,意思是说道德幽深,名声达于天地,遂被任用。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是得到了‘黑’道的精髓。”显露而不掩藏,说明道很浅。虽然如此,儒道是内黑而外白,黑为体,白为用;老子是内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二○
道在天地间,不限于取数之多。心力勤者得多,心力衰者得少,昏弱者一无所得。假使天下皆圣人,道亦足以供其求,苟皆为盗跖,道之本体自在也,分毫无损,毕竟是世有圣人,道斯有主,道附圣人,道斯有用。
【译文】
道在天地之间,不怕人们去探索。用心勤奋的人得到的多,不用心的人得到的少,昏弱的人则一无所得。假使天下人人都是圣人,道亦足以满足其要求,如果都成为盗跖一类的坏人,道的本体依然自存,无损于一丝一毫。归根结底,世上有圣人,道才能够有依托。道有依托,能够发挥作用。
二一
汉唐而下,议论驳而至理杂。吾师宋儒,宋儒求以明道,而多穿凿附会之谈,失平正通达之旨。吾师先圣之言。先圣之言,煨于秦火,杂于百家,莠苗朱紫,使后学尊信之,而不敢异同。吾师道,苟协诸道而协,则千圣万世,无不吻合,何则?道无二也。
【译文】
汉、唐以后,各种议论很多,提出了不同的理论。我若学习宋儒,宋儒以明道为目标,又有不少穿凿附会之谈,失平正通达之旨。我学习尧、舜、周、孔等先圣的理论;先圣的言论又被秦始皇烧掉了,后来加杂于诸子百家之中,苗莠不分、朱紫难辨,而又使后学尊信而不敢表示异同。我若以道为师,如果和道吻合融洽了,那千圣万世没有不吻合的,为什么呢?因为道只有一个,没有二个。
二二
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酒之中。这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又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的尧、舜。”
【译文】
有人问:“适中之道,尧、舜心传,里面必定有极玄极妙的道理。”我叹息地说:“仅就我们两个眼前的事情来说,喝酒不是为限制酒量,又不至于大醉,这就是喝酒适中。该说话的时候不沉默,说起来又不胡说乱说,这就是说话的适中。作揖跪拜的时候,不烦琐又不粗疏,不慌又不忙,这就是作揖跪拜的适中。一件事做得适中,这就是一件事的尧、舜。以此类推,任何事情无不如此。如果做什么事都能做到稳妥自如,就是十全十美的圣人。”
二三
形、神一息不相离,道、器一息不相无,故道无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与一客共酌,指案上罗列者谓之曰:“这安排必有停妥处。是天然自有底道理。那僮仆见一豆上案,将满案樽俎,东移西动,莫知措手。那熟底入眼便有定位。未来便有安排,新者近前,旧者退后,饮食居左,匙箸居右,重积不相掩,参错不相乱,布置得宜,楚楚齐齐,这个是粗底。若说神话性命不在此,却在何处?若说这里有神话性命,这个功夫,还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话性命之理,都能到神话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尝理会,理会得来,这案上罗列得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而,脚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极粗浅底。”
【译文】
形与神一息也不能相互脱离,道和器相互依存,所以说道无精粗,说有精粗的人是无知的。曾经我和一位客人同坐共饮,指着案上罗列的菜肴和杯盘碗筷对客人说:“这种安排必然有它的妥当之处,自有它天然的道理。那僮仆见一盘菜端上来,就将满桌的盘碗东挪西动,不知如何安排才好。而熟悉这事的人,一看到菜端上来便会放置在一定的位置上,菜还未端上来便有安排,新端来的放在客人面前,旧的挪后,饮食放在左边,勺筷放在右边,重叠而不互相遮盖,参错而不混乱,布置适宜,楚楚齐齐。这讲的虽然是粗事,如果说神化性命不在这里,又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说这里有神化性命,这个功夫还欠缺吗?以此推论到耕耘簸扬的农夫,做饭烹调的妇女,没有一件事没有神化性命之理,每件事都能达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常事物看得太粗,没有很好地理会。理会得好,这案上罗列的,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以此可知神化性命是极浅显容易理解的。”
二四
有大一贯,有小一贯。小一贯,贯万殊;大一贯,贯小一贯。大一贯一,小一贯千百,无大一贯,则小一贯,终是零星;无小一贯,则大一贯,终是浑沌。
【译文】
贯有大的一贯,也有小的一贯。小的一贯。贯穿各种小东西;大的一贯,管住小的一贯,大的一贯,只有一个;小的一贯,却有千百个。没有大的一贯,那么小一贯终究是零星散乱的;没有小一贯,那么大一贯终究处于纷乱之中。
二五
静中看天地万物都无些子。
【译文】
在虚静状态中看天地万物,都没有什么。
二六
一门人向予数四,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与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衙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辟彼,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椿话说。不知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在得济否?我只有个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本小节,都事事心下信得过了,再讲这话不迟。曰理气性命,终不可谈邪。曰这便是理气性命显设处,除了撒数没总数。”
【译文】
有一位门人多次向我询问无极、太极、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的问题,我说:“这些问题,我都能承袭先儒现成的说法及自己的见解来讲说,但这不是你今天要急于了解的。假如对‘性命’之说讲解清楚了,对‘天人’关系也解释明白了,也只是在性理一类的书上添上‘某氏曰’一段言语,在讲学衙门中多了一宗卷案而已。后世研讨事物义理的人相信这个驳斥那个,信服这个排除那个,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种论调,不知对国家的存亡、万姓的生死、身心的邪正,又有什么用处?我只有个粗法子,你只把存心养性、约束言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事的大本和小节都事事学到心里去,再讲以上的问题也不迟。”问:“理气性命终究不能谈吗?”我说:“以上讲的这些就是理气性命表现最明显的地方,除去了零散的数就没有总数。”
二七
阳为客,阴为主;动为客,静为主;有为客,无为主;万为客,一为主。
【译文】
阳是次要方面,阴是主要方面;运动是次要方面,静止是主要方面;存在是次要方面,虚无是主要方面;万物是次要方面,事理是主要方面。
二八
理路直截,欲路多歧;理路光明,欲路微暖;理路爽畅,欲路懊烦;理路逸乐,欲路忧劳。
【译文】
天理的路直截,人欲的路多崎岖;天理引导人趋向光明,人欲引导人堕入黑暗。天下让人开朗舒畅,人欲使人懊恼烦躁;天理让人安逸快乐,人欲使人忧虑劳神。
二九
无万则一何处着落,无一则万谁为张主,此二字,一时离不得一。只在万中走,故有正一无邪万;有治一,无乱万;有中一,无偏万;有活一,无死万。
【译文】
没有万,一到何处着落?没有一,谁为万作主张?这两个字一会儿也离不开。一只在万中走,因此有正一无邪万,有治一无乱万,有中一无偏万,有活一无死万。
三○
天下之大防五,不可一毫溃也。一溃则决裂不可收拾。宇内之大防,上下名分是已;境外之大防,夷夏出入是已;一家之大防,男女嫌微是已;一身之大防,理欲消长是已;万世之大防,道脉纯杂是已。
【译文】
天下有五个大堤防,一毫也不能毁坏,一溃则决裂不可收拾。国家的大防,是确定上下的名分;边境的大防,是防止夷人入侵;一家之大防,是防止男女之间的嫌疑;一身之大防,是培植理念熄灭欲念;万世之大防,是保持道脉的纯粹,防止杂乱。
三一
儒者之末流与异端之末流何异?似不可以相诮也。故明于医可以攻病人之标本,精于儒,可以中邪说之膏肓。辟邪不得其情,则邪愈肆;攻疾不对其症,则病愈剧,何者?授之以话柄,而借之以反攻自救之策也。
【译文】
儒家的末流与异端的末流有什么不同呢?看来不可互相讥笑。医术高明可以医治病人的病根,儒学精通可以击中邪说的要害。如果攻击邪说不合情理,邪说就会愈加流行;医治疾病不对症候,疾病就会更加严重。为什么呢?这等于授人以话柄,使其有可乘之机进行反攻,反而成了他们自救的策略。
三二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骋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徇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良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异端之异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异端似是也,其害大。有卫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辨哉!
【译文】
人们都知道异端能够害道,却不知儒者的言论也可以害道。对真理的认识不明确,似是而非,或运用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拘于目前而使万世的常经混乱,或屈从于小的道理而使天下的大堤防溃毁,而其声望又足以使其学术流行,对天下后世人心造成的祸患也会不小,所以说有异端的异端,有儒家的异端。异端的异端,是真正错误的,它的害处小;儒家的异端,好像是正确的,它的害处大。有卫道之心的人,怎么能不辨别清楚呢!
三三
天下事皆实理所为,未有无实理而有事物者也。幻家者流,无实用而以形惑人。呜呼!不窥其实,而眩于形以求理,愚矣!
【译文】
天下事都是有其道理的,没有无道理而有其事的。幻术家之流,根本不考虑实用价值,而仅以外表来迷惑他人。唉!不了解实质而盲目地迷信其外表,还想找到真理。真是愚昧啊!
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