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好的药物,如果不对病症,还不如一般的药物有效;虽是人才,但不能学以致用,就还不如天资平庸的人。质地坚韧的木梁可以撞开牢固城门,却不可以用来堵塞鼠洞。强壮的水牛不能捕捉老鼠,千里之驹也不能看守住门户。价值千金的宝剑用来砍柴,还不如斧头好用;三代传世的宝鼎,算得上贵重了,但用来垦荒种地,还不如普通的木犁得力。面对具体时间,具体的事物,只要应用得恰当,普通之物同样会达到神奇的效果。不然,认不清锄头、宝剑的特性,凡事都会弄得糟糕混乱。因此说世上不忧虑没有人才,反而是害怕使用人才的人不知量才而用。魏无知在评论陈平时说:“现在有个年轻人,很懂得孝德,但不懂得战争胜负的谋略,您用他做什么呢?”当国家处于战乱之时,一个人若不懂战争胜负存亡的谋略,即使有再高的德行也是不能用的。我生平喜欢用忠实可靠的人,如今老了,才知道这个道理,却也有治不了的病。
无兵不足深虑,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出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默观天下大局,万难挽回,侍与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
【译文】
没有军兵,不用过分担心,没有粮饷,也不必痛哭伤心,而真正值得焦虑的是,举目当世,不能立即得到一个忠义两全、努力做事的人才;或者可以得到,却又因地位低微,心情抑郁不舒畅,受尽挫折委屈,直至被罢官而郁郁死去。而那些暴虐贪婪善于钻营的人却因占居高位而享受富贵,受人尊重,而得以健康长寿,这是最令我慨叹无奈的事。静观天下大局,这种情况是万难挽回的,而我们所能勉力去做的,就是尽量重用一些正人君子,培养几个好官,作为变革时事的基础力量。
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皆由勉强磨炼而出耳。《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董子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强勉行道,则德日进。《中庸》所谓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即强勉功夫也。今世人皆思见用于世,而乏才用之具。诚能考信于载籍,问途于已经,苦思以求其通,躬行以试其效,勉之又勉,则识可渐通,才亦渐立。才识足以济世,何患世莫己知哉?
【译文】
天下没有现成的天才,也没有生来就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人才大多都是在艰难困苦中磨炼出来的。《淮南子》说:“功劳可在努力发愤下创造出来,声名也可在努力发愤下树立起来。”董仲舒说:“努力做学问,所了解的知识就会广博;努力地寻求真理,道德修养就会日益进步。”《中庸》里所说的“别人知道一件事,你要知道一百件。别人知道十件事,你要知道一千件。”就是要鼓励自己多加努力。现在人们都期望在社会上有用武之地,实际上自己却并不具备社会所需的才能谋略。如果真正能从古代典籍中得到验证,再向那些事业有成之士学习,苦心探索经世所需的途径方法,并亲身去实践,不断地奋斗,那么就能通达识见,才识也就逐渐培养起来了。只要你的才识可以造福社会,还用得着担心世上不知道自己吗?
廉矩第八
翰臣方伯廉正之风,令人钦仰。身后萧索,无以自庇,不特廉吏不可为,亦殊觉善不可为。其生平好学不倦,方欲立言以质后世。弟昨赙之百金,挽以联云:豫章平寇,桑梓保民,休讶书生立功,皆从廿年积累立德立言而出;翠竹泪斑,苍梧魂返,莫疑命妇死烈,亦犹万古臣子死忠死孝之常。登高之呼,亦颇有意。位在客卿,虑无应者,徒用累歔。韩公有言: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盖自古而叹之也。
【译文】
翰臣方伯廉洁正直的作风,令人钦佩敬仰。然而他死了之后却家境萧条败落,无法庇佑自家亲人,这让人感到不仅是清廉的官吏做不得,甚至连善良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做了。他一生勤谨好学,正打算著书立说流芳千古却不幸去世。我昨天送去一百两纹银帮助他家操办丧事,又做了一副对联悼念他,说:“豫章平定贼寇,家乡保护人民,不要惊讶书生建功立业,都因为二十年积累道德学问才产生;翠竹斑如滴泪,苍梧招魂欲返,不要怀疑贤妻死节贞烈,也如同万古臣子为忠孝而死的常行。”我站出来大声呼吁,就是有号召众人向他学习之意。然而考虑到我仅为客卿的身份,终究无人响应,只好独自反复慨叹不已。韩愈说过:“道德高尚的人常常无法维持自己的生存,道德卑下的人却得意洋洋,不可一世。”自古以来人们对这种情形也只能叹息呀!
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者,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故六官经制大备,而以《周礼》名书。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礼、善说辞者,常足以服人而强国。战国以后,以仪文之琐为礼,是叔齐之所讥也。荀卿、张载兢以礼为务,可谓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张尔岐氏作《中庸论》,凌廷堪氏作《复礼论》,亦有以窥见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辑《五礼通考》,以天文、算学录入为观象授时门;以地理、州郡录入为体国经野门;于著书之义例,则或驳而不精;其于古者经世之礼之无所不该,则未为失也。
【译文】
古代的君子是如何竭尽全力的修养德行的,我们是不能看到了。但我们可以知道,他们修养身心,管理家庭,治理国家,平定天下,所秉持依赖的都是这个“礼”啊。从内部来看,舍弃了礼法就说不上道德;从外部来看,舍弃了礼法就无法协理政务。所以六卿之官设置完备,而记录的典籍以《周礼》做书名。春秋时代,士大夫通晓礼法,擅长游说辞令的人常能说服众人,从而实现自己的主张以使他的国家强盛。战国以后,认为仪式外表华美琐碎就是礼了,因而受到叔齐的讥讽。荀卿、张载小心谨慎地以礼为实务,可称得上知晓根本,喜好古风,不追逐流俗。近代张尔岐作《中庸论》、凌廷堪作《复礼论》,也可以从中看到先王教化的原貌。秦蕙田编的《五礼通考》,把天文、算学录入现象授时门一类,把地理、州郡录入体国经野门一类。这样做,从著书的意义和条例上来讲,就有些繁杂不精了,但该书对古代经营世事的礼仪叙述详备,则说不上有什么失误了。
崇俭约以养廉。昔年州县佐杂在省当差,并无薪水银两。今则月支数十金,而犹嫌其少。此所谓不知足也。欲学廉介,必先知足。观于各处难民,遍地饿莩,则吾人之安居衣食,已属至幸,尚何奢望哉?尚敢暴珍哉?不特当廉于取利,并当廉于取名。毋贪保举,毋好虚誉,事事知足,人人守约,则可挽回矣。
【译文】
推崇节俭是为了培养廉正之风。过去,州县的佐官杂员到省城任职,国家没有薪水银两。现在,每月可得到数十两银子,却还嫌得到的太少,这就是通常所谓的的不知足了。想要廉正,必先知足。看那些各地的难民,到处都是饿死的人,而我们却吃穿住用无忧,比起他们来,已属万幸了,哪里还有什么可再奢望的呢?哪里还敢任意糟蹋东西呢?我们不仅应该正当地获得利益,还要正当地赢得名誉,不要贪图一有功劳就向上保举,不要贪图虚浮的名誉。事事学会知足,人人遵守纪律,那么正当的风气就可挽回了。
勤敬第九
为治首务爱民,爱民必先察吏,察吏要在知人,知人必慎于听言。魏叔子以孟子所言仁术,术字最有道理。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即术字之的解也。又言蹈道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观人当就行事上勘察,不在虚声与言论;当以精己识为先,访人言为后。
【译文】
从政的首要之事,就是爱民,爱民则必须要先督察官吏,督察官吏最重要的就是要知人,而知人一定要慎于听取言论。魏叔子认为孟子所说“仁术”中,“术”字是最有道理的。喜爱一个人却能知道他的短处,厌恶一个人却可看到他的长处,就是对“术”最好的解释。又说遵行时势大道的就是君子,谋私违道的则是小人。要观察一个人应首先关注他的具体行为,而不是注意那些虚假的名声和浮夸的言论,应当以提高自己的识人能力为先,然后再访察别人的言论。
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勤、大、谦。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与,谦若汉文之不胜,而勤谦二字,尤为彻始彻终,须臾不可离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谦所以儆傲也,能勤且谦,则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圣贤豪杰,即奸雄欲有立于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谦字,吾将守此二字以终身,傥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者乎!
【译文】
古人修身治国的方法,无外乎“勤于政事、胸怀广大、谦虚谨慎”这几点。勤于政事就像文王那样,胸怀宽大就像舜禹那样,谦虚谨慎就像汉文帝那样。而勤于政事、谦虚谨慎这两方面,更要从始至终地贯彻到底,一刻也不能背离。勤于政事可以警醒懒惰习气的生发,谦和谨慎可以警惕骄傲情绪的滋长。能够勤劳、谦和,那么胸怀自然宽广了。千古的圣人豪杰,哪怕奸雄,要想立于世上,所依赖的也是一个“勤”字。能够懂得千古之真理的,也无外乎一个“谦”字。我将终身遵守这两个字来行事,这就是“早晨听到了人间真谛,晚上死了也值得了!”
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常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译文】
我进入官场已有好些年了,可谓是看遍了京城的境况风气。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故意显示出一副优越从容的姿态来提高自己的名望,对待部下姑息纵容,一团和气,这种现象我久已知道并很熟悉了。但自己多年来养成的禀性并未因此磨平,现在反而变得更加的慷慨激烈。我心里一直想要改变一下最近三四十年来形成的不白不黑、不痛不痒、难以破除的社会不良风气。不过,纠正偏差不可避免地要超过应有的限度,有时就不免出现意气用事而显得有些偏颇,因此经常招致他人深深的怨恨,被人污蔑讥讽而自取其罪。然而,真正的有道德的君子本不应该责备他人没恪守中庸之道,还应当同情体谅别人因受激发而引起的纠正恶俗的苦衷啊!
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人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烦,而长夜快乐之期杳无音信。且又晋阶端揆,责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极品为荣,吾今实以为苦懊之境。然时势所处,万不能置身事外,亦惟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而已。
【译文】
面对许多难办的事情,焦灼万分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双眼一闭,睡到棺材里躲避算了,舒舒服服地休息,什么事也不要管,也许比现在活着感觉更快活。于是焦虑得愈发厉害,就愈是觉得公事纷繁扰乱,而长夜快乐的日期却杳无音信。况且我又被提升为大学士,责任越重,受人指责议论的地方也就越多。别人以官至极品为荣耀,我现在真把它视为一种莫大的痛楚了。但是为迫于形势,又决不可置身事外,也就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诡道第十
带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仁者,即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之心,尝望其成立,尝望其发达,则人之恩矣。礼者,即所谓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泰而不骄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形无声之际,常有懔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守斯二者,虽蛮貊之邦行矣,何兵勇之不可治哉。
【译文】
带兵的方法,用恩情不如用仁义,用威严不如用礼遇。“仁”的意思就是,自己若要立身成事,就先让别人立身;自己若要达到目的,就先要别人达到目的。对待士兵如同对待自家子弟一样,希望他成事立业,希望他发达兴旺,那么人们自然感恩于你。“礼”的意思,指人与人之间要平等相待,不分年龄大小,不分位置高低,彼此都不能怠慢、气度安态而无骄意。衣冠端正,庄严肃穆,人们看见就望而生敬畏之心,觉得威而不猛。做事敬业,待人持重,无形无声中现出崇高难犯的气象,这样,别人自然尊重他的威严。只要能够坚守这两个方面,即使到别国出使也行得通,何况带兵治军呢?
兵者,阴事也,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庶为近之。今以羊牛犬佾而就屠烹,见其悲啼于割剥之顷,宛转于刀俎之间,仁者将有所不忍,况以人命为浪博轻掷之物。无论其败丧也,即使幸胜,而死伤相望,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陈吾前,哀矜不遑,喜于何有?故军中不宜有欢欣之象,有欢欣之象者,无论或为悦,或为骄盈,终归于败而已矣。田单之在即墨,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黄金横带,而骋乎淄绳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鲁仲连策其必不胜,兵事之宜惨戚,不宜欢欣,亦明矣。
【译文】
带兵打仗是件残酷的事情。悲怜痛惜之意,如同丧失亲人;庄严肃穆之心,仿佛置身于祭奠仪式,然后才可以讲用兵。如今杀猪狗牛羊,见它们号叫于刀割之时,痛苦挣扎于斧案之间,仁慈的人就不忍心去看,何况亲眼见到人与人搏杀、争战的事情呢。无论战争上胜负如何,看见战场上死的死,伤的伤,遍地是断头洞胸、失臂伤足、血肉模糊的景象,哀痛悲切还来不及,哪里会感到丝毫的欣喜呢?所以在军队中不应该有欢欣的景象。有欢悦情绪的,不论是高兴还是骄傲,终归都是要在战争中归于失败的。田单在守即墨的时候,将军有赴死之心,士兵无生还之念,这才是破燕军的根本啊!等到进攻狄戎时,身上挂着金甲披着玉带,驰骋在淄渑之地,只有生的欢乐,却没有死的心思,鲁仲连就认定他一定会失败而回,后来果然言中了。用兵打仗应有悲惨哀戚的准备,不应有欢悦的妄想,因而是很明智的说法。
练兵如八股家之揣摩,只要有百篇烂熟之文,则布局立意,常有熟径可寻,而腔调亦左右逢源。凡读文太多,而实无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亦宜有简练之营,有纯熟之将领,阵法不可贪多而无实。此时自治毫无把握,遽求成效,则气浮而乏,内心不可不察。进兵须由自己做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牵制。非特进兵为然,即寻常出队开仗亦不可受人牵制。应战时,虽他营不愿而我营亦必接战;不应战时,虽他营催促,我亦且持重不进。若彼此皆牵率出队,视用兵为应酬之文,则不复能出奇制胜矣。
【译文】
练兵就好像八股家构思作文一样,只要有百篇文章烂熟于胸,那么文章的结构、立意便有熟路可寻,行文腔调也会左右逢源。凡是那些读书太多,却无心得的人,一定写不出什么好的文章。用兵也应该有简达易练的军兵和纯熟有谋的将领,阵法也不可贪多而以能实际运用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