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字本于图画。初民常以画记名,以画记事;这便是象形的源头。但文字本于语言,语言发于声音,以某声命物,某声便是那物的名字。这是“名”;“名”该只指声音而言。画出那物形的大概,是象形字。“文字”与“字”都是通称;分析地说,象形的字该叫做“文”,“文”是“错画”的意思《说文·文部》。“文”本于“名”,如先有“日”名,才会有“日”这个“文”,“名”就是“文”的声音。但物类无穷,不能一一造“文”,便只得用假借字。假借字以声为主,也可以叫做“名”。一字借为数字,后世用四声分别,古代却用偏旁分别,这便是形声字。如本象箕形,是“文”,它的“名”是。而日期的“期”,旗帜的“旗”,麒麟的“麒”等,在语言中与同声,却无专字,便都借用字。后来才加“月”为“期”,加为“旗”加“鹿”为“麒”,一个字变成了几个字。严格地说,形声字才该叫做“字”,“字”是“孽乳而渐多”的意思《说文·序》。象形有抽象作用,如一画可以代表任何一物,(上)(下)“一”“二”“三”其实都可以说是象形。象形又有指示作用,如“刀”字上加一点,表明刃在那里。这样,旧时所谓指事字其实都可以归入象形字。象形还有会合作用,会合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分子,表示一个意义;那么,旧时所谓会意字其实也可以归入象形字。但会合成功的不是“文”,也该是“字”。象形字、假借字、形声字,是文字发展的逻辑的程序,但甲骨文里三种字都已经有了。这里所说的程序,是近人新说,和“六书说”颇有出入。“六书说”原有些不完备不清楚的地方,新说加以补充修正,似乎更可信些。
秦以后只是书体演变的时代。演变的主因是应用,演变的方向是简易。始皇用小篆统一了文字,不久便又有了“隶书”。当时公事忙,文书多,书记虽遵用小篆,有些下行文书,却不免写得草率些。日子长了,这样写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一体,称为“隶书”;因为是给徒隶等下级办公人看的。这种字体究竟和小篆差不多。到了汉末,才渐渐变了,椭圆的变为扁方的,“敛笔”变为“挑笔”。这是所谓汉隶,是隶书的标准。晋唐之间,又称为“八分书”。汉初还有草书,从隶书变化,更为简便。这从清末以来在新疆和敦煌发现的汉晋间的木简里最能见出。这种草书,各字分开,还带着挑笔,称为“章草”。魏晋之际,又嫌挑笔费事,改为敛笔,字字连书,以一行或一节为单位。这称为“今草”。隶书方整,去了挑笔,又变为“正书”。这起于魏代。晋唐之间,却称为“隶书”,而称汉隶为“八分书”。晋代也称为“楷书”。宋代又改称为“真书”。正书本也是扁方的,到陈隋的时候,渐渐变方了。到了唐代,又渐渐变长了。这是为了好看。正书简化,便成“行书”,起于晋代。大概正书不免于拘,草书不免于放,行书介乎两者之间,最为适用。但现在还通用着正书,而辅以行草。一方面却提倡民间的“简笔字”,将正书行书再行简化;这也还是求应用便利的缘故。
参考资料:
《说文解字叙》
容庚《中国文字学》
陈梦家《中国文字学》稿本
《周易》第二
在人家门头上,在小孩的帽饰上,我们常见到八卦那种东西。八卦是圣物;放在门头上,放在帽饰里,是可以辟邪的。辟邪还只是它的小神通;它的大神通在能够因往知来,预言吉凶。算命的、看相的、卜课的,都用得着它。他们普通只用五行生克的道理就够了,但要详细推算,就得用阴阳和八卦的道理。八卦及阴阳五行和我们非常熟习;这些道理直到现在还是我们大部分人的信仰;我们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不知不觉之中教这些道理支配着。行人不至、谋事未成、财运欠通、婚姻待决、子息不旺,乃至种种疾病疑难,许多人都会去求签问卜、算命看相,可见影响之大。讲五行的经典,现在有《尚书·洪范》;讲八卦的便是《周易》。
八卦相传是伏羲氏画的。另一个传说却说不是他自出心裁画的。那时候有匹龙马从黄河里出来,背着一幅图,上面便是八卦,伏羲只照着描下来罢了。但这因为伏羲是圣人,那时代是圣世,天才派了龙马赐给他这件圣物。所谓“河图”,便是这个。那讲五行的洪范,据说也是大禹治水时在洛水中从一只神龟背上得着的,也出于天赐。所谓“洛书”,便是那个。但这些神怪的故事显然是八卦和五行的宣传家造出来抬高这两种学说的地位的。伏羲氏恐怕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他只是秦汉间儒家假托的圣王。至于八卦,大概是有了筮法以后才有的。商民族是用龟的腹甲或牛的胛骨卜吉凶,他们先在甲骨上钻一下,再用火灼;甲骨经火,有裂痕,便是兆象,卜官细看兆象,断定吉凶;然后便将卜的人、卜的日子、卜的问句等用刀笔刻在甲骨上。这便是卜辞。卜辞里并没有阴阳的观念,也没有八卦的痕迹。
卜法用牛骨最多,用龟甲是很少的。商代农业刚起头,游猎和畜牧还是主要的生活方式。那时牛骨头不缺少,到了周代,渐渐脱离游牧时代,进到农业社会了。牛骨头便没有那么容易得了。这时候却有了筮法,作为卜法的辅助。筮法只用些蓍草,那是不难得的。蓍草是一种长寿草,古人觉得这草和老年人一样,阅历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所以用它来占吉凶。筮的时候用它的杆子;方法已不能详知,大概是数的。取一把蓍草,数一下看是甚么数目,看是奇数还是偶数,也许这便可以断定吉凶。古代人看见数目整齐而又有变化,认为是神秘的东西。数目的连续、循环以及奇偶,都引起人们的惊奇。那时候相信数目是有魔力的,所以巫术里用得着它。——我们一般人直到现在,还嫌恶奇数,喜欢偶数,该是那些巫术的遗迹。那时候又相信数目是有道理的,所以哲学里用得着它。我们现在还说,凡事都有定数,这就是前定的意思;这是很古的信仰了。人生有数,世界也有数,数是算好了的一笔账;用现在的话说,便是机械的。数又是宇宙的架子,如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二语见《易·系辞》。太极是混沌的元气,两仪是天地,四象是日月星辰。就是一生二、二生四的意思。筮法可以说是一种巫术,是靠了数目来判断吉凶的。
八卦的基础便是一二三的数目。整画“—”是一;断画“——”是二,三画叠而成卦是三。这样配出八个卦,便是?瘙椸?瘙楃?瘙禹?瘙椻?瘙楁?瘙椾?瘙椼?瘙椺;乾、兑、离、震、艮、坎、巽、坤,是这些卦的名字。那整画断画的排列,也许是在排列着蓍草时触悟出来的。八卦到底太简单了,后来便将这些卦重起来,两卦重作一个,按照算学里错列与组合的必然,成了六十四卦,就是《周易》里的卦数。蓍草的应用,也许起于民间;但八卦的创制,六十四卦的推演,巫与卜官大约是重要的角色。古代巫与卜官同时也就是史官,一切的记载,一切的档案,都掌管在他们手里。他们是当时知识的权威,参加创卦或重卦的工作是可能的。筮法比卜法简便得多,但起初人们并不十分信任它。直到春秋时候,还有“筮短龟长”的话《左传·僖公四年》。那些时代,大概小事才用筮,大事还得用卜的。
筮法袭用卜法的地方不少。卜法里的兆象,据说有一百二十体,每一体都有十条断定吉凶的“颂”辞《周礼·春官·太卜》。这些是现成的辞。但兆象是自然地灼出来的,有时不能凑合到那一百二十体里去,便得另造新辞。筮法里的六十四卦,就相当于一百二十体的兆象。那断定吉凶的辞,原叫做繇辞,“繇”是抽出来的意思。《周易》里一卦有六画,每画叫做一爻——六爻的次序是由下向上数的。繇辞有属于卦的总体的,有属于各爻的;所以后来分称为卦辞和爻辞。这种卦爻辞也是卜筮官的占筮纪录,但和甲骨卜辞的性质不一样。
从卦爻辞里的历史故事和风俗制度看,我们知道这些是西周初叶的纪录,纪录里好些是不联贯的,大概是几次筮辞并列在一起的缘故。那时卜筮官将这些卦爻辞按着卦爻的顺序编辑起来,便成了《周易》这部书。“易”是“简易”的意思,是说筮法比卜法简易的意思。本来呢,卦数既然是一定的,每卦每爻的辞又是一定的,检查起来,引申推论起来,自然就“简易”了。不过这只在当时的卜筮官如此。他们熟习当时的背景,卦爻辞虽“简”,他们却觉得“易”。到了后世就不然了,筮法久已失传,有些卦爻辞简直就看不懂了。《周易》原只是当时一部切用的筮书。
《周易》现在已经变成了儒家经典的第一部;但早期的儒家还没注意这部书。孔子是不讲怪、力、乱、神的。《论语》里虽有“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的话,但另一个本子作“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古论语》作“易”,《鲁论语》作“亦”。;所以这句话是很可疑的。孔子只教学生读《诗》、和《春秋》,确没有教读《周易》。《孟子》称引《诗》、,也没说到《周易》。《周易》变成儒家的经典,是在战国末期。那时候阴阳家的学说盛行,儒家大约受了他们的影响,才研究起这部书来。那时候道家的学说也盛行,也从另一面影响了儒家。儒家就在这两家学说的影响之下,给《周易》的卦爻辞作了种种新解释。这些新解释并非在忠实地确切地解释卦爻辞,其实倒是藉着卦爻辞发挥他们的哲学。这种新解释存下来的,便是所谓《易传》。
《易传》中间较有系统的是彖辞和象辞。彖辞断定一卦的涵义——“彖”就是“断”的意思。象辞推演卦和爻的象,这个“象”字相当于现在所谓“观念”。这个字后来成为解释《周易》的专门名词。但彖辞断定的涵义,象辞推演的观念,其实不是真正从卦爻里探究出来的;那些只是作传的人附会在卦爻上面的。这里面包含着多量的儒家伦理思想和政治哲学;象辞的话更有许多和《论语》相近的。但说到“天”的时候,不当作有人格的上帝,而只当作自然的道,却是道家的色彩了。这两种传似乎是编纂起来的,并非一人所作。此外有《文言》和《系辞》。《文言》解释乾坤两卦;《系辞》发挥宇宙观人生观,偶然也有分别解释卦爻的话。这些似乎都是抱残守阙,汇集众说而成。到了汉代,又新发现了《说卦》、《序卦》、《杂卦》三种传。《说卦》推演卦象,说明某卦的观念象征着自然界和人世间的某些事物,譬如乾卦象征着天,又象征着父之类。《序卦》说明六十四卦排列先后的道理。《杂卦》比较各卦意义的同异之处。这三种传据说是河内一个女子在甚么地方找着的,后来称为《逸易》;其实也许就是汉代人作的。
八卦原只是数目的巫术,这时候却变成数目的哲学了。那整画“—”是奇数,代表天,那断画“——”是偶数,代表地。奇数是阳数,偶数是阴数;阴阳的观念是从男女来的。有天地,不能没有万物,正和有男女就有子息一样,所以三画才能成一卦。卦是表示阴阳变化的;《周易》的“易”,也便是变化的意思。为什么要八个卦呢?这原是算学里错列与组合的必然,但这时候却想着是万象的分类。乾是天,是父等;坤是地,是母等;震是雷,是长子等;巽是风,是长女等;坎是水,是心病等;离是火,是中女等;艮是山,是太监等;兑是泽,是少女等。这样,八卦便象征着支配着整个的大自然,整个的人间世了。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是复合的,卦象也是复合的,作用便更复杂更具体了。据说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一班圣人看了六十四卦的象,悟出了种种道理,这才制造了器物,建立了制度、耒耜以及文字等等东西,“日中为市”等等制度,都是他们从六十四卦推演出来的。
这个观象制器的故事,见于《系辞》。《系辞》是最重要的一部《易传》。这传里借着八卦和卦爻辞发挥着的融合儒道的哲学,和观象制器的故事,都大大地增加了《周易》的价值,抬高了它的地位。《周易》的地位抬高了,关于它的传说也就多了。《系辞》里只说伏羲作八卦;后来的传说却将重卦的、作卦爻辞的、作《易传》的人,都补出来了。但这些传说都比较晚,所以有些参差,不尽能像“伏羲画卦说”那样成为定论。重卦的人,有说是伏羲的,有说是神农的,有说是文王的。卦爻辞有说全是文王作的,有说爻辞是周公作的;有说全是孔子作的。《易传》却都说是孔子作的。这些都是圣人。《周易》的经传都出于圣人之手,所以和儒家所谓道统,关系特别深切;这成了他们一部传道的书。所以到了汉代,便已跳到“六经”之首了《庄子·天运篇》和《天下篇》所说“六经”的次序是:《诗》《礼》《乐》《易》《春秋》;到了《汉书·艺文志》,便成了《易》《诗》《礼》《乐》《春秋》了。但另一面阴阳八卦与五行结合起来,三位一体地演变出后来医卜星相种种迷信、种种花样,支配着一般民众,势力也非常雄厚。这里面儒家的影响却很少了,大部分还是《周易》原来的卜筮传统的力量。儒家的《周易》是哲学化了的;民众的《周易》倒是巫术的本来面目。
参考资料:
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古史辨》第三册上)
李镜池《易传探原》(同上)
余永梁《易卦爻辞的时代及其作者》(同上)
《尚书》第三
《尚书》是中国最古的记言的历史。所谓记言,其实也是记事,不过是一种特别的方式罢了。记事比较的是间接的,记言比较的是直接的。记言大部分照说的话写下来;虽然也须略加剪裁,但是尽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记事需要化自称为他称,剪裁也难,费的心思自然要多得多。
中国的记言文是在记事文之先发展的。商代甲骨卜辞大部分是些问句,记事的话不多见。两周金文也还多以记言为主。直到战国时代,记事文才有了长足的进展。古代言文大概是合一的;说出的写下的都可以叫做“辞”。卜辞我们称为“辞”,《尚书》的大部分其实也是“辞”。我们相信这些辞都是当时的“雅言”“雅言”见《论语·述而》。就是当时的官话或普通话。但传到后世,这种官话或普通话却变成佶屈聱牙的古语了。
《尚书》包括虞夏商周四代;大部分是号令,就是向大众宣布的话,小部分是君臣相告的话。也有记事的,可是照近人的说数,那记事的几篇,大都是战国末年人的制作,应该分别地看。那些号令多称为“誓”或“诰”,后人便用“誓”“诰”的名字来代表这一类。平时的号令叫“诰”,有关军事的叫“誓”。君告臣的话多称为“命”;臣告君的话却似乎并无定名,偶然有称为“谟”《说文·言部》:“谟,议谋也。”的。这些辞有的是当代史官所记,有的是后代史官追记。当代史官也许根据亲闻,后代史官便只能根据传闻了。这些辞原来似乎只是说的话,并非写出的文告;史官纪录,意在存作档案,备后来查考之用。这种古代的档案,想来很多,留下来的却很少。汉代传有《书序》,来历不详,也许是周秦间人所作。有人说,孔子删为百篇,每篇有序,说明作意。这却缺乏可信的证据。孔子教学生的典籍里有,倒是真的。那时代的是个甚么样子,已经无从知道。“书”原是纪录的意思《说文·书部》:“书,著也。”;大约那所谓“书”只是指当时留存着的一些古代的档案而言;那些档案恐怕还是一件件的,并未结集成书。成书也许是在汉人手里。那时候这些档案留存着的更少了,也更古了,更稀罕了;汉人便将它们编辑起来,改称《尚书》。“尚”,“上”也;《尚书》据说就是“上古帝王的书”《论衡·正说篇》。“书”上加一“尚”字,无疑的是表示着尊信的意味。至于称为“经”,始于《荀子》《劝学篇》。;不过也是到汉代才普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