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出,步趋归有光,声势甚大,桐城之名以出。方行文甚谨严,姚姬传承他的后,才气甚高,也可与方并驾。但桐城派所称刘大櫆,殊无足取;他们竟以他是姚的先生,并且是桐城人,就凭意气收容了,因此引起“阳湖”和他对抗。阳湖派以恽敬、张惠言为巨子;惠言本师事王灼,也是桐城派的弟子;他们嫉恶桐城派独建旗帜,所以分裂的;可惜这派传流不能如桐城派的远而多。姚姬传弟子甚多,以管同、梅曾亮为最。梅精工过于方、姚,体态也好,惜不甚大方,只可当作词曲看。曾国藩本非桐城人,因为声名煊赫,桐城派强引而入之。他的著作,比前人都高一着;归、汪、方、姚都只能学欧、曾(此指曾巩);曾(此指曾国藩)才有些和韩相仿佛;所以他自己也不肯说是桐城的。桐城派后裔吴汝纶的文,并非自桐城习来,乃自曾国藩处授得的。清代除桐城而外,汪中的文也卓异出众,他的叙事文与姚相同,骈体文又直追陆机了。
我们平心论之,文实在不可分派;言其形式,原有不同,以言性情才力,各各都不相同,派别从何分起呢?我们所以推重桐城派,也因为学习他们的气度格律,明白他们的公式禁忌,或者免除那“台阁派”和“七子派”的习气罢了。
他们所告诉我们的方式和禁忌,就是:
(一)官名、地名应用现制。
(二)亲属名称应仍《仪礼·丧服》、《尔雅·丧服》之旧。(《尔雅》无此篇,疑当为《尔雅·释亲》。)
(三)不俗——忌用科举滥调。
(四)不古。
(五)不枝。
我们在此可以讨论有韵文了。有韵文是什么?就是“诗”;有韵文虽不全是诗,却可以归在这一类。在古代文学中,诗而外,若“箴”,全是有韵的;若“铭”,虽杂些无韵,大部分是有韵的;若“诔”,若“像赞”,若“史述赞”,若“祭文”,也有有韵的,也有无韵的。那无韵的,我们可归之于文;那有韵的可归之于诗了。至于《急就章》、《千字文》、《百家姓》、医方歌诀之类,也是有韵的,我们也不能不称之为诗。——前次曾有人把《百家姓》可否算诗来问我,我可以这么答道:“诗只可论体裁,不可论工拙,《百家姓》既是有韵,当然是诗。”——总之,我们要先确定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界限,才可以判断什么是诗,像《百家姓》之流,以工拙论,原不成诗,以形式论,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是诗。
诗以广义论,凡有韵是诗;以狭义论,则惟有诗可称诗。什么可称诗?《周礼·春官》称六诗,就是风、赋、比、兴、雅、颂。但是后来赋与诗离,所谓比、兴也不见于《诗经》。究竟当日的赋、比、兴是怎样的?已不可考。后世有人以为赋、比、兴就在风、雅、颂之中,《郑志》张逸问:“何诗近于比、赋、兴?”答曰:“比、赋、兴,吴札观诗时,已不歌也。孔子录诗,已合风、雅、颂中,难复摘别,篇中义多兴,此谓比、赋、兴各有篇什。自孔子殽杂第次而毛公独旌表兴,其比、赋俄空焉。圣者颠倒而乱形名,大师偏觢而失邻类。”郑康成《六艺论》也说:风、雅、颂中有赋、比、兴。《毛传》在诗的(第一节)偶有“兴也”二字;朱文公也就自我作古,把“比也”、“赋也”均添起来了。我以为诗中只有风、雅、颂,没有赋、比、兴。左氏说:“《彤弓》、《角弓》,其实《小雅》也;吉甫作诵,其风肆好,其实《大雅》也。”考毛公所附“兴也”的本义,也和赋、比、兴中的“兴”不同,只不过像《乐府》中的“引”、“艳”一样。
“六诗”(《诗经》学名词)本义何在?我们除比、兴不可考而外,其馀都可溯源而得之:
一、风《诗·小序》:“风者,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我以为“风”的本义,还不是如此。风是空气的激荡,气出自口就是风,当时所谓“风”,只是口中所讴唱罢了。
二、颂“颂”在《说文》就是“容”字,《说文》中“容”只有纳受的意义,这“颂”字才有形容的意义。《诗·小序》谓:“颂者,美盛德之形容。”我们于此可想见古人的“颂”是要“式歌式舞”的。
三、赋古代的“赋”,原不可见,但就战国以后诸赋看来都是排列铺张的。古代凡兵事所需,由民间供给的谓之“赋”,在收纳民赋时候,必须按件点过。赋体也和按件点过一样,因此得名了。
四、雅这项的本义,比较的难以明白。《诗·小序》说:“雅者,正也。”“雅”何以训作正?历来学者都没有明白说出,不免引起我们的疑惑。据我看来,“雅”在《说文》就是“鸦”,“鸦”和“乌”音本相近,古人读这两字也相同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雅”即“乌”。《史记·李斯传·谏逐客书》、《汉书·杨恽传·报孙会宗书》均有“击缶而歌乌乌”之句,人们又都说“乌乌”秦音也,秦本周地,乌乌为秦声,也可以说乌乌为周声。又商有“颂”无“雅”,可见“雅”始于周。从这两方面看来,“雅”就是“乌乌”的秦声,后人因为他所歌咏的都是庙堂大事,因此说“雅”者正也。《说文》又训“雅”为“疋”,这两字音也相近。“疋”的本义,也无可解,说文训“疋”为“足”,又说:“疋,记也。”大概“疋”就是后人的“疏”,后世的“奏疏”,也就是记。《大雅》所以可说是“正”,也就因为《大雅》是记事之诗。
我们明白这些本义,再去推求《诗经》,可以明白了许多。
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袵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可见古诗有三千馀篇。有人对于三千馀篇有些怀疑,以为这是虚言。据我看来,这并非是虚言。风、雅、颂已有三百馀篇,考他书所见逸诗,可得六百馀篇;若赋、比、兴也有此数,就可得千二百篇了。《周礼》称九德(指九种品德)六诗之歌,可见六诗以外,还有所谓九德之歌。在古代盛时,“官箴、占繇皆为诗,所以序《庭燎》称‘箴’,《沔水》称‘规’,《鹤鸣》称‘诲’,《祈父》称‘刺’,诗外更无所谓官箴,辛甲诸篇,也在三千之数。”(《庭燎》、《沔水》、《鹤鸣》、《祈父》为《诗经》篇名)我们以六诗为例,则九德也可得千八百篇:合之已有三千篇之数,更无庸怀疑。至于这三千篇删而为三百篇,还是孔子所删,还是孔子以前已有人删过呢?我们无从查考。不过孔子开口就说诵诗三百,恐怕在他以前,已有人把诗删过了!大概三千篇诗太复杂,其中也有诵世系以劝戒人君,若《急就章》之流,使学者厌于讽诵;至若比、赋、兴,虽依情志,又复广博多华,不宜声乐;因此十五流中删取其三,到了孔子不过整齐彼的篇第不使凌乱罢了。
《诗经》只有《风》、《雅》、《颂》,赋不为当时所称,但是到了战国,赋就出来了。屈原、孙卿(即荀子)都以赋名:孙卿以《赋》、《成相》分二篇,题号已别;屈原《离骚》诸篇,更可称为卓立千古的赋。《七略》次赋为四家:一曰屈原赋,二曰陆贾赋,三曰孙卿赋,四曰杂赋。屈原的赋,是道情的,孙卿的赋是咏物的,陆贾赋不可见,大概是“纵横”之变。后世言赋者,大都本诸屈原。汉代自从贾生《惜誓》上接《楚辞》、《鸟》仿佛《卜居》,司马相如自《远游》流变而为《大人赋》,枚乘自《大招》、《招魂》散而为《七发》,其后汉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好《自悼》,以及淮南、东方朔、刘向辈大都自屈、宋脱胎来的。至摹拟孙卿的,也有之,如《鹦鹉》、《焦鹩》诸赋都能时见一端的。
三百篇(即《诗经》)以后直至秦代,无诗可见。一到汉初,诗便出来了。汉高祖《大风歌》,项羽《虞兮歌》,可说是独创的诗。此后五言诗的始祖,当然要推《古诗十九首》;这十九首中据《玉台新咏》指定九首是枚乘作的,可见这诗是西汉的产品。至苏武、李陵赠答之诗,有人疑是东汉时托拟的。这种五言诗多言情,是继四言诗而起的,因为四言诗至三百篇而至矣尽矣,以后继作,都不能比美,汉时虽有四言诗,若韦、孟之流,才气都不及,我们总觉得很淡泊。至碑铭之类——《峄山碑》等——又是和颂一般,非言情之作,其势非变不可,而五言代出。
汉代雅已不可见,《郊祀歌》之流,和颂实相类似,四言而外,也有三言的,也有七言的。此后颂为用甚滥,碑铭称“颂”,也是很多的。
汉代文人能为赋未必能以诗名,枚乘以诗长,他的赋却也不甚著称。东汉一代,也没有卓异的诗家;若班固等,我们只能说是平凡的诗家。
继《十九首》而振诗风,当然要推曹孟德(即曹操)父子;孟德的四言,上不摹拟《诗经》,独具气魄,其他五言、七言诸诗,虽不能如《十九首》的冲淡,但色味深厚,读之令人生快。魏文帝和陈思王的诗,也各有所长,同时刘桢、王粲辈毕竟不能和他们并驾。钟嵘《诗品》评《古诗十九首》说是“一字千金”,我们对于曹氏父子的诗,也可以这样说他;真所谓:“其气可以抗浮云,其诚可以比金石。”
语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可见诗是发于性情。三国以前的诗,都从真性情流出,我们不能指出某句某字是佳;他们的好处,是无句不佳、无字不佳的。曹氏父子而后,就不能如此了。
曹氏父子而后,阮籍以《咏怀诗》闻于世;他本好清谈,但所作的诗,一些也没有这种气味。《诗品》称阮诗出于《离骚》,真是探源之论;不过陈思王的诗,也出自《离骚》,阮的诗还不能如他一般痛快。
晋初,左思《咏史诗》、《招隐诗》风格特高,与曹不同,可说是独开一派。在当时他的诗名不著,反而陆机、潘岳辈以诗称。我们平心考察:陆诗散漫,潘诗较整饬,毕竟不能及左思;他们也只可以说是作赋的能手罢了。当时所以不看重左思,也因他出身微贱,不能像潘、陆辈身居贵胄的原故。《诗品》评诗,也不免于徇俗,把左思置在陆、潘之下,可为浩叹!其他若张华的诗,《诗品》中称他是“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我们读他的诗意,只觉得是薄弱无力量;所谓儿女情多,也不知其何所见而云然,或者我们没曾看见他所著的全豹,那就未可臆断了!
东晋清谈过甚,他们的“清谈诗”,和宋时“理学诗”一般可厌。他们所做的诗,有时讲讲庄、老,有时谈谈佛理,像孙绰、许询辈都是如此。孙绰《天台山赋》有“大虚辽廓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等句,是前人所不肯用的。《诗品》说他们的诗,已是“风骚体尽”,的是不错。在东晋一代中无诗家可称,但刘琨《扶风歌》等篇,又是诗中佳品,以武人而能此,却也可喜!
陶渊明出,诗风一振;但他的诗终不能及古人,《诗品》评为“隐逸之诗”。他讲“田舍风味”,极自然有风致,也是独树一帜。在他以前,描写风景的诗很少;至他专以描写风景见长,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真古人所不能道。渊明以后,谢灵运和颜延之二家继他而起。谢描摹风景的诗很多,句调精炼,《诗品》说他是“初出芙蓉”。颜诗不仅描风景,作品中也有雕刻气,所以推为诗家,或以颜学问淹博之故。《诗品》评颜谓为“镂金错彩”。陶诗脱口自然而出,并非揉作而成,虽有率尔之词,我们总觉得可爱。如谢诗就有十分聱牙之处,我们总可以觉得他是矫作的。小谢(谢朓)写风景很自然,和渊明不相上下;而当时学者终以小谢不及大谢(即谢灵运),或者描写风景之诗,大家都爱工巧,所以这般评论。梁代诗家推沈约——永明体自他出——律诗已有雏形了。古诗所以变为律诗,也因谢、颜诗不可讽诵,他因此故而定句调。沈约的律诗,和唐后律诗又不相同。《隋书·经籍志》载他的《四声谱》有一卷,可见谱中所载调是很多的,并不像唐后律诗这么简单。他的《四声谱》,我们虽不能见,但读他的诗,比谢、颜是调和些,和陶、小谢却没有什么分别呢。
宋鲍照、齐江淹,也以诗名。鲍有汉人气味,以出身微贱,在当时不甚著称。江善于拟古,自己的创作却不十分高明。
南北朝中,我们只能知道南朝的作品,北朝究竟有无诗家,久已无从考得,但《木兰诗》传自北朝,何等高超,恐怕有些被淹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