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而仍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话本”。《梦粱录》(二十)影戏条下云,“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又小说讲经史条下云,“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都城纪胜》所说同,惟“捏合”作“提破”而已。是知讲史之体,在历叙史实而杂以虚辞,小说之体,在说一故事而立知结局,今所存《五代史平话》及《通俗小说》残本,盖即此二科话本之流,其体式正如此。
《新编五代史平话》者,讲史之一,孟元老所谓“说《五代史》”之话本,此殆近之矣。其书梁唐晋汉周每代二卷,各以诗起,次入正文,又以诗终。惟《梁史平话》始于开辟,次略叙历代兴亡之事,立论颇奇,而亦杂以诞妄之因果说。
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
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粤自鸿荒既判,风气始开,伏羲画八卦而文籍生,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时诸侯皆已顺从,独蚩尤共炎帝侵暴诸侯,不服王化。黄帝乃帅诸侯,兴兵动众,遂杀死炎帝,活捉蚩尤,万国平定。这黄帝做着个厮杀的头脑,教天下后世习用干戈。汤伐桀,武王伐纣,皆是以臣弑君,篡夺了夏殷的天下。汤武不合做了这个样子,后来周室衰微,诸侯强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间,臣弑其君的也有,子弑其父的也有。孔子圣人为见三纲沦,九法,秉那直笔,做一卷书,唤做《春秋》,褒奖他善的,贬罚他恶的,故孟子道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只有汉高祖姓刘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篡弑之谋,真个是:
手拿三尺龙泉剑,夺却中原四百州。
刘季杀了项羽,立着国号曰汉,只因疑忌功臣,如韩王信彭越陈豨之徒,皆不免族灭诛夷。这三个功臣抱屈衔冤,诉于天帝,天帝可怜见三个功臣无辜被戮,令他每三个托生做三个豪杰出来:韩信去曹家托生做着个曹操,彭越去孙家托生做着个孙权,陈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着个刘备。这三个分了他的天下,三国各有史,道是《三国志》是也。
于是更自晋及唐,以至黄巢变乱,朱氏立国,其下卷今阙,必当讫于梁亡矣。全书叙述,繁简颇不同,大抵史上大事,即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状以骈俪,证以诗歌,又杂诨词,以博笑噱,如说黄巢下第,与朱温等为盗,将劫侯家庄马评事时途中情景,即其例也:
……黄巢道,“若去劫他时,不消贤弟下手,咱有桑门剑一口,是天赐黄巢的,咱将剑一指,看他甚人,也抵敌不住。”道罢便去,行过一个高岭,名做悬刀峰,自行了半个日头,方得下岭。好座高岭!是:根盘地角,顶接天涯,苍苍老桧拂长空,挺挺孤松侵碧汉,山鸡共日鸡齐斗,天河与涧水接流,飞泉飘雨脚廉纤,怪石与云头相轧。怎见得高?
几年下一樵夫,至今未曾到底。
黄巢兄弟四人过了这座高岭,望见那侯家庄。好座庄舍!但见:石惹闲云,山连溪水,堤边垂柳,弄风袅袅拂溪桥,路畔闲花,映日丛丛遮野渡。那四个兄弟望见庄舍远不出五里田地,天色正晡,同入个树林中亸了,待晚西却行到那马家门首去。
《京本通俗小说》不知本几卷,今存卷十至十六,每卷一篇,曰《碾玉观音》,曰《菩萨蛮》,曰《西山一窟鬼》,曰《志诚张主管》,曰《拗相公》,曰《错斩崔宁》,曰《冯玉梅团圆》等,每篇各具首尾,顷刻可了,与吴自牧所记正同。其取材多在近时,或采之他种说部,主在娱心,而杂以惩劝。体制则什九先以闲话或他事,后乃缀合,以入正文。如《碾玉观音》因欲叙咸安郡王游春,则辄举春词至十余首: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扬淡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王岩叟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
此种引首,与讲史之先叙天地开辟者略异,大抵诗词之外,亦用故实,或取相类,或取不同,而多为时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类者较有浅深,忽而相牵,转入本事,故叙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耐得翁之所谓“提破”,吴自牧之所谓“捏合”,殆指此矣。凡其上半,谓之“得胜头回”,头回犹云前回,听说话者多军民,故冠以吉语曰得胜,非因进讲宫中,因有此名也。至于文式,则与《五代史平话》之铺叙琐事处颇相似,然较详。《西山一窟鬼》述吴秀才一为鬼诱,至所遇无一非鬼,盖本之《鬼董》(四)之《樊生》,而描写委曲琐细,则虽明清演义亦无以过之,如其记订婚之始云:
……开学堂后,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子们来与它教训,颇有些趱足。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十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原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神;据我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计,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才,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写得算得,又是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教授听得说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是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
南宋亡,杂剧消歇,说话遂不复行,然后本盖颇有存者,后人目染,仿以为书,虽已非口谈,而犹存曩体,小说者流有《拍案惊奇》《醉醒石》之属,讲史者流有《列国演义》《隋唐演义》之属,惟世间于此二科,渐不复知所严别,遂俱以“小说”为通名。
(第十三篇)宋元之拟话本
说话既盛行,则当时若干著作,自亦蒙话本之影响。北宋时,刘斧秀才杂辑古今稗说为《青琐高议》及《青琐摭遗》,文辞虽拙俗,然尚非话本,而文题之下,已各系以七言,如:
《流红记》(红叶题诗娶韩氏)
《赵飞燕外传》(别传叙飞燕本末)
《韩魏公》(不罪碎盏烧须人)
《王榭》(风涛飘入乌衣国)
等,皆一题一解,甚类元人剧本结末之“题目”与“正名”,因疑汴京说话标题,体裁或亦如是,习俗浸润,乃及文章。至于全体被其变易者,则今尚有《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及《大宋宣和遗事》二书流传,皆首尾与诗相始终,中间以诗词为点缀,辞句多俚,顾与话本又不同,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钱曾于《宣和遗事》,则并《灯花婆婆》等十五种并谓之“词话”(《也是园书目》十),以其有词有话也,然其间之《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两种,亦见《京本通俗小说》中,本说话之一科,传自专家,谈吐如流,通篇相称,殊非《宣和遗事》所能企及。盖《宣和遗事》虽亦有词有说,而非全出于说话人,乃由作者掇拾故书,益以小说,补缀联属,勉成一书,故形式仅存,而精采遂逊,文辞又多非己出,不足以云创作也。《取经记》尤苟简。惟说话消亡,而话本终蜕为著作,则又赖此等为其枢纽而已。
《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三卷,旧本在日本,又有一小本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内容悉同,卷尾一行云“中瓦子张家印”,张家为宋时临安书铺,世因以为宋刊,然逮于元朝,张家或亦无恙,则此书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三卷分十七章,今所见小说之分章回者始此;每章必有诗,故曰诗话。首章两本俱阙,次章则记玄奘等之遇猴行者。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道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云:“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弥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因留诗曰:
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
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鸡足山。
三藏法师诗答曰:
此日前生有宿缘,今朝果遇大明仙,
前途若到妖魔处,望显神通镇佛前。
于是借行者神通,偕入大梵天王宫,法师讲经已,得赐“隐形帽一顶,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复反下界,经香林寺,履大蛇岭九龙池诸危地,俱以行者法力,安稳进行;又得深沙神身化金桥,渡越大水,出鬼子母国女人国而达王母池处,法师欲桃,命猴行者往窃之。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法师曰:“愿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前去之间,忽见石壁高岑万丈,又见一石盘,阔四五里地,又有两池,方广数十里,万丈,鸦鸟不飞。七人才坐,正歇之次,举头遥望,万丈石壁之中,有数株桃树,森森耸翠,上接青天,枝叶茂浓,下浸池水。行者曰:“树上今有十余颗,为地神专在彼处守定,无路可去偷取。”师曰:“你神通广大,去必无妨。”说由未了,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甚敬惶,问此落者是何物?答曰:“师不要敬(惊字之略),此是蟠桃正熟,下水中也。”师曰:“可去寻取来吃!”
行者以杖击石,先后现二童子,一云三千岁,一五千岁,皆挥去。
……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问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敬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乳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空中见有一人,遂吟诗曰:
花果山中一子才,小年曾此作场乖,
而今耳热空中见,前次偷桃客又来。
由是竟达天竺,求得经文五千四百卷,而阙《多心经》,回至香林寺,始由定光佛见授。七人既归,则皇帝郊迎,诸州奉法,至七月十五日正午,天宫乃降采莲舡,法师乘之,向西仙去;后太宗复封猴行者为铜筋铁骨大圣云。
《大宋宣和遗事》世多以为宋人作,而文中有吕省元《宣和讲篇》及南儒《咏史诗》,省元南儒皆元代语,则其书或出于元人,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口吻有大类宋人者,则以钞撮旧籍而然,非著者之本语也。书分前后二集,始于称述尧舜而终以高宗之定都临安,案年演述,体裁甚似讲史。惟节录成书,未加融会,故先后文体,致为参差,灼然可见。其剽取之书当有十种。前集先言历代帝王荒淫之失者其一,盖犹宋人讲史之开篇;次述王安石变法之祸者其二,亦北宋末士论之常套;次述安石引蔡京入朝至童贯蔡攸巡边者其三,首一为语体,次二为文言而并杂以诗者;其四,则梁山泺聚义本末,首述杨志卖刀杀人,晁盖劫生日礼物,遂邀约二十人,同入太行山梁山泺落草,而宋江亦以杀阎婆惜出走,伏屋后九天玄女庙中,见官兵已退,出谢玄女。
……则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三十六个姓名;又题著四句道:
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
宋江读了,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四句分明是说了我里姓名;又把开天书一卷,仔细看觑,见有三十六将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个甚底?
智多星吴加亮玉麒麟李进义青面兽杨志混江龙李海九纹龙史进入云龙公孙胜浪里白条张顺霹雳火秦明活阎罗阮小七立地太岁阮小五短命二郎阮进大刀关必胜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小旋风柴进金枪手徐宁扑天雕李应赤发鬼刘唐一直撞董平插翅虎雷横美髯公朱同神行太保戴宗赛关索王雄病尉迟孙立小李广花荣没羽箭张青没遮拦穆横浪子燕青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铁鞭呼延绰急先锋索超拼命三郎石秀火船工张岑摸着云杜千铁天王晁盖
宋江看了人名,末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
于是江率朱同等九人亦赴山寨,会晁盖已死,遂被推为首领,“各人统率强人,略州劫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已而鲁智深等亦来投,遂足三十六人之数。
一日,宋江与吴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员猛将,并已登数,休要忘了东岳保护之恩,须索去烧香赛还心愿则个。”择日起行,宋江题了四句放旗上道:
来时三十六,去后十八双,
若还少一个,定是不归乡!
宋江统率三十六将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不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是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其五,为徽宗幸李师师家,曹辅进谏及张天觉隐去;其六,为道士林灵素进用及其死葬之异;其七,为腊月预赏元宵及元宵看灯之盛,皆平话体。其叙元宵看灯云: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内门直上一条红绵绳上,飞下一个仙鹤儿来,口内衔一道诏书,有一员中使接得展开,奉圣旨:宣万姓。有那快行家手中把着金字牌,喝道,“宣万姓!”少刻,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戴着玉梅,雪柳,闹蛾儿,直到鳌山下看灯。却去宣德门直上有三四个贵官,得了圣旨,交撒下金钱银钱,与万姓抢金钱。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词,名做《撒金钱》:
频瞻礼,喜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鳌山高耸翠,对端门珠玑交制,似嫦娥,降仙宫,乍临凡世。恩露匀施,凭御阑圣颜垂视。撒金钱,乱抛坠,万姓推抢没理会;告官里,这失仪,且与免罪。
是夜撒金钱后,万姓各各遍游市井,可谓是:
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