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谐调发展,成立了律诗绝句,称为近体;不是谐调的诗,称为古体;又成立了古近体的七言诗。古体的五言诗也变了格调。这些都是划时代的。初唐时候,大体上还继续着南朝的风气,辗转在艳情的圈子里。但是就在这时候,沈佺期、宋之问奠定了律诗的体制。南朝论声律,只就一联两句说,沈、宋却能看出谐调有四种句式。两联四句才是谐调的单位,可以称为周期。这单位后来写成“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谱。沈、宋在一首诗里用两个周期,就是重叠一次;这样,声调便谐和富厚,又不致单调。这就是八句的律诗。律有“声律”“法律”两义。律诗体制短小,组织必须经济,才能发挥它的效力,“法律”便是这个意思。但沈、宋的成就只在声律上,“法律”上的进展,还等待后来的作家。
宫体诗渐渐有人觉得腻味了;陈子昂、李白等说这种诗颓靡浅薄,没有价值。他们不但否定了当时古体诗的题材,也否定了那些诗的形式。他们的五言古体,模拟阮籍的《咏怀》,但是失败了。一般作家却只大量地仿作七言的乐府歌行,带着多少的排偶与谐调。——当时往往就这种歌行里截取谐调的四句入乐奏唱。——可是李白更撇开了排偶和谐调,作他的七言乐府。李白,蜀人,明皇时做供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能得志。他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喝酒,作诗。他的乐府很多,取材很广;他是借着乐府旧题来抒写自己生活的。他的生活态度是出世的;他作诗也全任自然。人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原是贺知章语,见《旧唐书·李白传》。;这说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诗。他的歌行增进了七言诗的价值;但他的绝句更代表着新制。绝句是五言或七言的四句,大多数是谐调。南北朝民歌中,五言四句的谐调最多,影响了唐人;南朝乐府里也有七言四句的,但不太多。李白和别的诗家纷纷制作,大约因为当时输入的西域乐调宜于这体制,作来可供宫廷及贵人家奏唱。绝句最短小,贵含蓄,忌说尽。李白所作,自然而不觉费力,并且暗示着超远的境界;他给这新体诗立下了一个标准。
但是真正继往开来的诗人是杜甫。他是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肃宗在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做了“左拾遗”的官,因为谏救房琯,被放了出去。那时很乱,又是荒年,他辗转流落到成都,依靠故人严武,做到“检校工部员外郎”,所以后来称为杜工部。他在蜀中住了很久。严武死后,他避难到湖南,就死在那里。他是儒家的信徒;“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的素志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又身经乱离,亲见了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以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了去伺候宫廷及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领域扩大了,价值也增高了。而杜甫写“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的实在问题,国家的实在状况,人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胡适《白话文学史》。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
他不大仿作乐府,可是他描写社会生活正是乐府的精神;他的写实的态度也是从乐府来的。他常在诗里发议论,并且引证经史百家;但这些议论和典故都是通过了他的满腔热情奔进出来的,所以还是诗。他这样将诗历史化和散文化;他这样给诗创造了新语言。古体的七言诗到他手里正式成立;古体的五言诗到他手里变了格调。从此“温柔敦厚”之外,又开了“沈着痛快”一派《沧浪诗话》说诗的“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优游不迫”就是“温柔敦厚”。五言律诗,王维、孟浩然已经不用来写艳情而用来写山水;杜甫却更用来表现广大的实在的人生。他的七言律诗,也是如此。他作律诗很用心在组织上。他的五言律诗最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体制的变化。他的绝句直述胸怀,嫌没有余味;但那些描写片段的生活印象的,却也不缺少暗示的力量。他也能欣赏自然,晚年所作,颇有清新的刻划的句子。他又是个有谐趣的人,他的诗往往透着滑稽的风味。但这种滑稽的风味和他的严肃的态度调和得那样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至于减损他和他的诗的身份。
杜甫的影响直贯到两宋时代,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学他的,没有一个诗人不发扬光大他的。古文家韩愈,跟着他将诗进一步散文化,而又造奇喻,押险韵,铺张描写,像汉赋似的。他的诗逞才使气,不怕说尽,是“沈着痛快”的诗。后来有元稹、白居易二人在政治上都升沉了一番;他们却继承杜甫写实的表现人生的态度。他们开始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主张诗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嘲风雪,弄花草”是没有意义的白居易《与元九(稹)书》。他们反对雕琢字句,主张诚实自然。他们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的和“非讽谕”的两类。他们的诗却容易懂,又能道出人人心中的话,所以雅俗共赏,一时风行。当时最流传的是他们新创的谐调的七言叙事诗,所谓“长庆体”的,还有社会问题诗。
晚唐诗向来推李商隐、杜牧为大家。李一生辗转在党争的影响中。他和温庭筠并称;他们的诗又走回艳情一路。他们集中力量在律诗上,用典精巧,对偶整切。但李学杜、韩,器局较大;他的艳情诗有些实在是政治的譬喻,实在是感时伤事之作,所以地位在温之上。杜牧做了些小官儿,放荡不羁,而很负盛名,人家称为小杜——老杜是杜甫。他的诗词采华艳,却富有纵横气,又和温、李不同,然而都可以归为绮丽一派。这时候别的诗家也集中力量在律诗上。一些人专学张籍、贾岛的五言律,这两家都重苦吟,总琢磨着将平常的题材写得出奇,所以思深语精,别出蹊径。但是这种诗写景有时不免琐屑,写情有时不免偏僻,便觉不大方。这是僻涩一派。另一派出于元、白,作诗如说话,嬉笑怒骂,兼而有之,又时时杂用俗语。这是粗豪一派以上参用胡小石《中国文学史》(上海人文社版)说。这些其实都是杜甫的鳞爪,也都是宋诗的先驱;绮丽一派只影响宋初的诗,僻涩、粗豪两派却影响了宋一代的诗。
宋初的诗专学李商隐;末流只知道典故对偶,真成了诗玩意儿。王禹偁独学杜甫,开了新风气。欧阳修、梅尧臣接着发现了韩愈,起始了宋诗的散文化。欧阳修曾遭贬谪;他是古文家。梅尧臣一生不得志。欧诗虽学韩,却平易疏畅,没有奇险的地方。梅诗幽深淡远,欧评他“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初如食橄榄,其味久愈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宋诗散文化,到苏轼而极。他是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因为攻击王安石的新法,一辈子升沉在党争中。他将禅理大量地放进诗里,开了一个新境界。他的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又长于譬喻,真到用笔如舌的地步,但不免“掉书袋”的毛病。他门下出了一个黄庭坚,是第一个有意地讲究诗的技巧的人。他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也因党争的影响,屡遭贬谪,终于死在贬所。他作诗着重锻炼,着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字句的组织与变化。他开了江西诗派。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他“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他不但讲究句律,并且讲究运用经史以至奇书异闻,来增富他的诗。这些都是杜甫传统的发扬光大。王安石已经提倡杜诗,但到黄庭坚,这风气才昌盛。黄还是继续将诗散文化,但组织得更经济些;他还是在创造那阔大的气象,但要使它更富厚些。他所求的是新变。他研究历代诗的利病,将作诗的规矩得失,指示给后学,教他们知道路子,自己去创造,展到变化不测的地步。所以他能够独开一派。他不但创新,还主张点化陈腐以为新;创新需要大才,点化陈腐,中才都可勉力作去。他不但能够“以故为新”,并且能够“以俗为雅”。其实宋诗都可以说是如此,不过他开始有意地运用这两个原则罢了。他的成就尤其在七言律上;组织固然更精密,音调也谐中有拗,使每个字都斩绝地站在纸面上,不至于随口滑过去。
南宋的三大诗家都是从江西派变化出来的。杨万里为人有气节;他的诗常常变格调。写景最工;新鲜活泼的譬喻,层见叠出,而且不碎不僻,能从大处下手。写人的情意,也能铺叙纤悉,曲尽其妙;所谓“笔端有口,句中有眼”周必大跋杨诚斋诗语。他作诗只是自然流出,可是一句一转,一转一意;所以只觉得熟,不觉得滑。不过就全诗而论,范围究竟狭窄些。范成大是个达官。他是个自然诗人,清新中兼有拗峭。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之振《宋诗钞》说他学杜而能得杜的心。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宕,沉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诗也重真率,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陆游《文章诗》。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首;最熟于诗律,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实在比唐人进步。
向来论诗的对于唐以前的五言古诗,大概推尊,以为是诗的正宗;唐以后的五言古诗,却说是变格,价值差些,可还是诗。诗以“吟咏情性”《诗大序》。该是“温柔敦厚”的。按这个界说,齐、梁、陈、隋的五言古诗其实也不够格,因为题材太小,声调太软,算不得“敦厚”。七言歌行及近体成立于唐代,却只能以唐代为正宗。宋诗议论多,又一味刻划,多用俗语,拗折声调。他们说这只是押韵的文,不是诗。但是推尊宋诗的却以为天下事物穷则变,变则通,诗也是如此。变是创新,是增扩,也就是进步。若不容许变,那就只有模拟,甚至只有抄袭;那种“优孟衣冠”,甚至土偶木人,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即如模拟所谓盛唐诗的,末流往往只剩了空廓的架格和浮滑的声调;要是再不变,诗道岂不真穷了?所以诗的界说应该随时扩展;“吟咏情性”“温柔敦厚”诸语,也当因历代的诗辞而调整原语的意义。诗毕竟是诗,无论如何地扩展与调整,总不会与文混合为一的。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各有胜场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
文第十三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按着卦爻与年月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断烂朝报”宋周麟之跋孙觉《春秋经解》引王语。“朝报”相当于现在的政府公报。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的氛围去;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尚书》就不同了。《虞、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也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做“辞”;辞原是“讼”的意思《说文·辛部》。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地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慎辞”均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论语·宪问》。他的确是很慎重的。辞命得“顺”,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证。
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地说是办不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擅长言语《论语·先进》。“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时只口头指示策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变,自己想说话;因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鲁语《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执礼,皆雅言也。”这里用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解释。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仪礼·聘礼》:“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那时最重辩。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非命》上。;便是三个标准。不过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荀子也说:“君子必辩。”《非相篇》。这些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八十一章。“老学”所重的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不言”《齐物论》。“庄学”所要的是神秘。韩非也注重功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生于上之不明”《问辩》。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地批评着游士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地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