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有宰相高位的谢安也“伤于哀乐”(重在哀),哀什么?下面有话,是“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读wù,不快活)”。“宰相的肚子能撑船”,思想感情就更难捉摸。还是躲开官,说我自己的,是,怎么说呢?只好学獭祭,抓住点什么就摆出来。是总有这类的感觉:一、终日忙忙碌碌,干的事都是不值得的,即没有意义,但又不甘于没有意义,而意义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二、身边有人,手中有事,却总像是还缺些更重要的,这更重要的是什么,也想不清楚;三、去日苦多,认为不当这样再混下去,可是如何改弦更张呢,不知道;四、有想望,而且心情很迫切,可是,苦于不知道想望的究竟是什么。结果就成为五,“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或时时感到有空虚的苦。
这苦是来自厌世吗?像是正好相反,因为显然还是有所求。那就是来自求而不得吧?伤心的是所求是什么,有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影具在,抓却抓不住。也曾利用存于头脑中的杂七杂八的知识,分析类比,然后猜想。所得有两宗,也许都是胶柱鼓瑟甚至隔靴搔痒,但既然曾这样想,也无妨说说。
用分析法,先把佛家所谓六根中的“意”一劈两半,一半是“思想”,一半是“感情”。先说思想,我是受到英国小穆勒《自传》的启发,知道思想方面的空虚,是还不能有所“信”。这信不是零零碎碎的信,如二五等于一十,直到这一家的醋比那一家的酸之类,而是重大而总括的安身立命之道,即怎么样活下去就心安理得。小穆勒在《自传》里说,也是中年,他不能树立所信,感到茫茫然;后来终于归依边沁,确信“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即人生价值所在,应该努力求其实现。有了目的,即找到人生的意义,他不再苦闷。我感到茫茫然,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也找个什么主义,供在心灵的龛里?我也念过边沁,也承认讲治平,不得不顺着这条路走,但这条路只是常识的,求安身立命,只走到常识那里就未必够。不过无论如何,他的以树立信仰治茫茫然的处方则是值得参考的。可惜的是,接受处方不难,也许由于病太重,服用而求能够生效就不那么容易,这是说,经过思的一再折腾,我还是未能树立信仰,也就未能找到安身立命之道。
再说感情。古人谈人生,常说“饮食男女”,两项都是人之大欲,欲与情紧密相连,可是究竟有远近之别,饮食较远而男女更近。这样,可以不可以说,感情方面的感到空虚,是还不能有所“爱”?说也说不清。说不是,如我后来追思往昔时所察觉,是常常因感到“春光易逝,绮梦难偿”而怅惘,绮梦,总不会没有“香沁藕丝裙”式的人物吧?可是转为说是,问题就会挤来一大堆。缩减为两个方面。现实,由所见直到所闻,可指其名、可道其姓的,假定真就能够来入梦,我就可以化茫茫然为有所归依吗?想了想,像是力量还不够,而且不止此也,盖梦总不能不断,断之后呢,自然又是柴米油盐,也就又不免于茫茫然。那就看看另一面的遐想,可以到记贤媛的书里去徜徉,也可以到记狐鬼的书里去徜徉,保证都会有所遇,可是这遇至多是片时的,掩卷之后,成为望美人兮天一方,其情况必仍是茫茫然。所以感情方面的不能安身立命,纵使原因真是还不能有所爱,解决这样的问题也是无能为力的。
无力解决,而又不能“安之若命”,于是想到退一步的路,用《苦闷的象征》之法发而泄之。斟酌体裁,诗和散文难于容纳,戏剧过于敞亮,可用的或说合用的是小说,而且宜于长篇。决定到有余裕之时动手写,题目就用“中年”。主旨明确,是“中年伤于哀乐”,这哀是有渺茫而强烈的希求,因注定不能得而彷徨,而怅惘。能得当然好,也许中年以后会有希望吧,那就再写一个长篇,曰“皈”。算盘打得很如意,并以为“行行重行行”,只要不早归天,总会走到有余裕之时。所谓有余裕,是大环境,容许私情和私见驰骋,小环境,安坐斗室编造各种情节,到饭时能够有饭吃。于是怀抱这样的理想或幻想,仍然往下过。一日日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过去,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动笔。不动笔,有原因。增添了自知之明不能算,因为还没走上胡博士的路,“尝试”。什么原因呢?两本不一样。《皈》简单,是无中不能生有。无,是还没有找到所皈。有近年的所写为证,举两处为例。
一处,或多处,触及人生之道,都奉《礼记·中庸》的“率性之谓道”为指针,而不问前面那一句“天命之谓性”是怎么回事,如此命有没有意义。“命”是根本,或上推,第一原理,“吾斯之未能信”,当然就谈不到安身立命,不能安身立命即无所“皈”。再说一处,是有时讲到自己的生活之道,也就因为不能树立玄学意义的所信,而又不愿意活得没意思,就不得不甘于“自欺”,比如手托一方不值大雅一笑的什么砚,要勉励自己觉得有意思,而不问究竟有没有意思。总之是无所皈,也就不能动笔写《皈》。未能写《中年》是另外一种情况,或说另外两种原因。一种原因力量较小,是身心不得不随着各种运动而运动,比如大炼钢铁时要到大街上去捡铁钉,大办干校时要到干校接受改造,此外还要高举小红书,大声喊万岁,直到弯腰低头,听批斗,因而就不能安坐斗室。另一种原因力量甚大,是时代新了,要求车同轨,书同文,你愿意动笔吗,欢迎,但不管写什么题材,用什么形式,都要走旧时代试帖诗的路子,始于破题,终于颂圣。显然,我幻想的《中年》就大不合时宜,明哲保身,是趁它还没有出生,就葬在佛家六根的末一根,“意”里。
这所葬为未成形的中年的苦。说苦,不由得想到佛家,太子游四门,所见之苦为生、老、病、死,其中没有中年。我的经验,老之为苦,主要是感到所失过多;中年呢,是有所求,虽强烈而渺茫,也就总是求而难得。失,或可用旷达这味药对治;求而不得,因为是在中年,想旷达就旷达不起来吧?若然,则中年之为苦,其程度也许超过老年。不比较也罢,还是总的看人生,纵使天心向善,人祸不来,表面看,饮食男女都没有什么困难,想取得心的安然终归是很难的,每念及此,不禁为之慨然。
佟 府 旧 迹
我教中学的经历,先后总有十年以上,1935年秋起天津南开一年,1936年秋起保定育德一年,1946年春起北京四中一年,1947年春起北京贝满女中四年,此外还有育英中学、土木学校等地。其时男女还不能混合,只有贝满,学生是女的。且说在这女校,时间长,自然经历的事情就多。也因为时间长,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可怀念的人和事也较多。自然,经历的事情多,其中也难免有不可意的,人生难得开口笑,还是以先说、多说可怀念的为是。
以三才的天地人为序,天无私覆,高高在上,没什么可说的。说地,前面说过,初中部在灯市口西口内,高中部在灯市口东口内。校内都清洁安静,能够使人暂时忘掉各种争夺。初中部院内有公理会的教堂,虽不很大,也是尖顶指向天空,可以引导人想到形而上。高中部还保留着旧(清初佟国维)府第的殿堂,至少我觉得,比现代化的楼房多有肃穆之气。总之,在我教过的几所中学中,就环境说,我最喜欢贝满女中。
以下,说重点的人。人过多,只好挑一些常常萦回于头脑中的。学生,离校后有来往的不多,先说。初中教的时间不长,只记得一个,名孙亦林。是80年代前期,有一次我到复兴门外广播电台去干什么,她在电台作曲,听说我要去,在门口等我。见到以后,拉住我的手,往里走,过几道门还是不放。她说她在初中,喜欢音乐,我鼓励她顺着这条路努力,她的有今日(作曲得奖?),都是由于听了我的教导。她感恩的话显然说得过了分,但我另有所取,是我这个被许多人看做不前进的,还有昔年的小姑娘并没忘记我。
我也感恩,或说深有所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别后就填了一首《浣溪沙》,上片云:“漫道萍踪聚会难,秋风斜日电台前。称名识面忆当年。”由初中的小姑娘就过渡到高中的大姑娘,这就多了,计有王德静、李爱冬、李迎祥、陈贞华、蒋雯、林如等人。来往最多的是王德静,她住东城演乐胡同,在鼓楼附近化工学院任课,离我城里的据点都不远,常骑车帮我办些零碎事。又连续几年,冬天,她约我和李爱冬、李迎祥,在她家吃饺子。她们三个人包,并买不少下酒菜,看着我一个人喝酒。屋里火不旺,可是人情的暖意还是能使人感到热乎乎的。是大前年吧,王德静去了法国巴黎,常来信,说想回来,因为心脏不好不允许上飞机,又家里人都在那里,未能如愿。我劝她不要回来,可是有时想到心目中的孩子们围着我,看着我喝酒的情景,也不免有些感伤。
转为说学校的工作人员,记忆犹新的不少。依编职教员录的通例,先说掌校政的人物。教会学校,代表教会的有个寇教士,应该坐首席吧?她是美国人,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大概是独身。人,看外表,丰满健壮,既有严谨的一面,又有和善的一面,住在佟府的后院,到前院活动的时候不多。我同她几乎没有交往,有一点点印象,是她回国之前,一次谈话会(也许应该称为质问会或批判会)上得到的。任何年岁不轻的人都知道,1949年是有大变动的一年,前半的2月,解放军开入北京城,后半的10月,建国,于是以这一年为界,仅是在佟府,寇教士的地位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据说,其前,有些人是勤出入佟府后院,满面笑容呼寇大妈的;其后,还是这些人,视寇教士为来华侵略的敌人,当然也就不再出入于佟府后院。这还不够,想进一步,让寇教士也改变观点,站到自己这一边来。办法是惯用的小组讨论,宣扬正确的,批判错误的。记得是在北海五龙亭,寇教土安坐,听发言,千篇一律,都是美国怎么坏。坏之一是不民主,如总统就不能代表人民。我记得很清,听到这里,寇教士说:“他代表我们,因为是我们选的。”这句话对不对可以另说,她在被围攻的逆境里还说己之所信,总是可敬的。其后,美国人不再吃香加不是“孺子可教”,寇教士处理了家当,回国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再一位是校长管叶(xié)羽,人瘦小,因为已经入老境,还有点驼背。严正,忠于事业,规规矩矩办学,以求学生都能成为有知识、有能力、品行端正的人才。他寡言笑,与教师和学生都接触不多,可是校内上上下下都敬重他。我敬重他,还因为有那么一件事,表现他有容忍的雅量。来校比我略晚的曹家琪与我有深交,也教国文,一次上课,忘记为了什么事,管校长进了课堂。曹误会,以为是查他,当时发了脾气。管校长平平静静退出来,还向曹表示了歉意。这是有道的长者之风,就是在当时也是罕见的,所以后来每一想到,就有得见今之古人的感慨。也是建国之后,大概他自己也感到原有的一套不能适应新环境,就把校长的职位让给陈哲文,其后不久我也离开佟府,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位有古风的长者。
接着说陈哲文,任校长之前我们已经很熟,而且谈得来。他中等身量偏高,不胖,如果是青年,就可以称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据目力特别明察的学生说,面部左右不匀称。我没看出来,只觉得透着和善,对话时总是面带微笑。身方面还有个特点,内脏的位置与常人相反,是某次透视发现的。这都关系不大,还是说为人,他是既正派又能不忘世故,于是表现为通达。这种美德,在今昔交替的时候也许再好不过,因为多方面都能接受,纵使一日千里的人物还会感到美中不足。至于我,就借了他的这种美德的光,离开佟府时没有多丢面子,而且得个远为容易端的饭碗。这是建国以后,我的脚步跟不上,又没有学会言不为心声,渐渐就引来堂上堂下的不满。眼看这碗饭不能吃了,哪里去呢?是他,先给我安排了立足之地,然后在举杯小饮的桌面上告诉我,“还是离开这里,去做编辑工作吧。
”我不好问他,这样的安排,是碰巧有这样一个工作,还是认为我不宜于再面对学生讲话,上穷碧落下黄泉,才找到个可以只拿笔、不说话的位置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如三国虞翻所说,“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他就是这样的“一人”。就说是机会使然吧,如果立足于今日,回头看看,四十余年,我得平安,甚至小名小利,应该说主要是他之赐。我离开佟府以后,他后来转任北京教育学院院长,忙,我经常自顾不暇,见面的时候不多。近年来他也退了,住在王府井街西大阮府胡同一个平房院里,设备不齐全,土厕所要走出院门。我应该去看他,因为忙,只是托他的儿妇岳女士(也在我们社的大院内工作)向他问候。是去岁(1995年)初冬,我在病中,不记得听谁说,他本无病,洗脚时忽然跌倒,急救无效,于9月下旬作了古。又是一次,应该见最后一面而未能做到,每一想到,就心不能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