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家乡有深情,有没有发宏愿,干脆择地结庐,终老于此之意呢?还真做过这样的梦,是有个上层的管房建的人物,与我多有交往,有一次他说,也无妨自己买个小院,来家乡住就可以更加方便,我一时想到方便,未想到其他,点了头,并表示感谢。过了总有两年吧,没有下文,一次与大气所的东道主言及,他们说:“是我们给制止了。您想,要是您还能写,您就不能离开北京,到不能写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北京了,要那个累赘干什么!何时能来,我们担保有地方住。就是想下乡,睡火炕,家里也现成,保证烧热热的。”说起睡火炕,不只我,连我认识的有些人,包括领其带、高其跟的,都有这样的梦想。语云,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既然我还有这样一个故土的家,就利用机会,或自己,或带着同样有还乡之梦的谁,到那里去,吃家乡饭,睡火炕吧。
游 踪 记 略
依照我的对于生命的理解,求扩充绵延,游也是人生所必需,因为“年寿有时而尽”,多看,多经历,亦多得之一道也。但这是就“理”说,至于具体到某一个人,如何做,就还要看外和内的多种条件怎么样。单说我自己,青壮年时期,也会有上穷河源、骑鹤下扬州的兴致吧。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说老而朽之后,提起游,态度就不能如一般现代化的人那样明朗,或者说,常常不是欣然愿往。态度不能从众,有原因,而且不少。从时风,物为上,先说物方面的,比较简单,是既少闲又少钱。少钱,想看看金字塔就办不到;少闲就更厉害,比如只是二三十里之外有个什么名胜,看,一算往返要半天多,也就只好放弃。再说心方面的,就复杂多了。
游,我有偏爱,只说大宗,是喜故厌新,尤其豪华的新,如香港、深圳一类地方,我是必不往。这是一,理由之轻轻者;还有二,加重,是来自常见的“听景胜似看景”;还有三,再加重,是来自赵州和尚的“好事不如无”。总之,多种条件,多种因缘,万法归一,是与好游的,古,徐霞客,今,赵丽雅,相比,我的生涯中,简直可以说是无游。但是,如莎士比亚在某剧中所说,“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况我还未沦为乞丐乎?而想想,限于近几年,真就游了几次。游,其时有踪,其后有影,依这本书的体例,有影应该存,并画,让有闲心的人看看。共游了五地,内蒙古的呼伦贝尔,以郑州为据点的开封、洛阳,承德避暑山庄,以石家庄为据点的正定、邯郸等处,以太原、临汾为据点的山西中南部诸名胜,都是揩油性质。所见不少,不宜于用记账式,想着重谈一点点观感。
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1990年7月11日到25日的呼伦贝尔之行。这是国土的北端,风土人情有特点,所以有机会就愿意看看。机会是有个华北五省(区)市(河北、山西、内蒙古、北京、天津)教育出版社的年会,这一年轮到内蒙古做东,会的主持人徐学文请我社的张玺恩、李成治和我作为宾客,参加玩玩。徐学文办事能力强,食宿行程等都安排得很好,因而耗时两周,获得生活舒适、大开眼界的善果。眼所见太多,还是照原来的想法,只说观感。为头绪清楚,分项。其一,我们乘飞机先到呼伦贝尔盟的盟所在地海拉尔,次日就西行看大草原。确是大,平坦,一望无边,只是据说,草已经退化,不再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形势。其二是到大兴安岭看大森林。大多是松林,也有桦木林。树也如人,争,是争阳光,或说争天地,都挺直地往上钻,肩并肩,有些地方很密。干粗超过人体的不多,据林业局的人说,常说原始森林,其实没有原始森林,因为没有百年以上而不失火的。
其三是看满洲里以南的达赍湖(旧地图名呼伦池),也是大,南北长二百里,站在湖岸上面西,也是一望无边。水产丰富,如在大草原吃的是全羊席,到这里就变为全鱼席。其四,往满洲里,由海拉尔是西行到尽头(再前行就出国境)。我们曾北行也到尽头,地名满归(东略北百余里即黑龙江省最北部的漠河)。这里已经是北纬五十二度多,晨起看日出,景象不一样。还有大不一样的是早晚到室外要穿毛衣,而在北京,则正是汗流浃背之时。凉爽,就是夏日也会含有不利的一面,是连蔬菜也不能种,因为无霜期太短。冬天呢,那就更不得了,据说经常是零下五十度。在这里,北望,不知怎么神魂一飞,竟想到充军西伯利亚(等于中国的北大荒),怎么过下去呢?人生终归是不容易的,所以就更不能不诅咒专制制度以及专制魔王的为所欲为。其五,再说个大,是东行到阿里河,北行约二十里看嘎仙洞。洞在面西的山麓之上,高大而深,稍阴暗,如果一个人进去,向上望(有五六层楼高),向内望(总有百八十米远),就会心惊胆战。洞是天然的,何以造山时形成这样大的一个洞,真不能不赞叹自然之奇妙。
前不久,发现入洞门的北(右方)面石壁上有刻字,辨认,所记为北魏皇室来此祭祖的事,与《魏书》所记合,才知道北魏视此洞为其祖先的发祥地。也可能鲜卑人的远祖真就在洞里住过,总之就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其六,转回来说在满归,曾到密林中鄂温克族猎户的一个居住点去游览。林中空地有几个帐篷,养有狗,不远处有驯鹿群。只见到几个妇女,都朴实,而且好客。午饭招待我们吃鹿肉。我到帐篷里看看,卧的地方铺鹿皮,现代化的装备几乎都没有。帐篷附近走走,捡到一个桦树皮做的长方形小碗,据说是吃饭用的,用几次就扔了。在帐篷里坐的时候,曾经因主人生活条件的简陋而慨叹,可是返途的路上,心情忽然飞到另一端,是想到他们可以多日手不沾钱,而我们,手中没有三百五百就会呼天喊地,真是太惭愧了。其七,上面曾提及满洲里,其地是到海拉尔之后的再次日去的,目的主要是看看国门,曾登上瞭望塔(八九层楼高),用高倍数望远镜看苏联妇女在住房前做农活。其时两国不通商,街道上清爽洁净,印象是颇宜于隐居。
其后不久通商了,听由海拉尔来的人说,大批倒儿爷、倒儿奶奶蜂拥而至,用伪劣商品骗人,而现世报应飞快,也是不久,货不再有人买,以至彼方的商店门外都标明“本店不卖中国货”,满洲里又恢复为清爽洁净。可是,街道,清爽了,人心呢?就是倒儿爷、倒儿奶奶,也该想想了吧?痛心的是,倒儿爷、倒儿奶奶,以及制造伪劣商品的,我们不能不承认也是“民吾同胞”!其八,幸而在内蒙古所见,尤其蒙族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朴厚的。以招待吃饭为例,总怕你吃不饱,上大盘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没完没了。他们自己喝酒就更值得欣赏,都是整瓶白酒,一个人一个玻璃杯,三个人,一个人三分之一,四个人,一个人四分之一,分完,大口喝,不推托。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我在通辽印刷厂住十一天,小食堂照顾吃饭的那个蒙族妇女娜仁,也是唯恐我不能吃饱吃好,而厚意的表示却几乎不用语言。告别,我只说一声谢谢,想不到,不久有人从通辽来北京,却给我带来两瓶白酒。我一愣,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她。到通辽的机会大概没有了,真想还能见到她。那就化私为公吧,或者只是自慰,而说,因为国里也还有些这样的人,就可以确信,我们终归是有希望的。
接着说1994年5月23日到28日的郑州之行。当然也有因缘,是有个关系较深的张君在郑州工作,有供应食宿以及代步的条件,听说我没到过开封和洛阳,表示欢迎我去看看,本想安排在4月,因为到通辽去看校样,推迟到5月。碰巧石家庄《语文周报》的高莉芙女士到郑州去办什么事,就结伴同行。中夜上火车,次晨到,当日看了郑州的大河村先民住房遗址和商城遗址。次日乘汽车东行往开封,看了相国寺、铁塔等名胜,当日回郑州。过夜,乘汽车西行往洛阳,住一夜,看了龙门石窟、白香山墓、白马寺、少林寺等名胜。郑州认识的人不多,陪同游历,有省政协的袁蓬先生,以及有写作关系的段海峰君(《时代青年》编辑)和李莉女士(中原农民出版社编辑)。开封和洛阳都是古都市,因为时移事易,可看的却不很多,也说说观感。其一,厚古,先说商城遗址。直而长的土岭,还可以显示当年的高而且厚。我们知道,商朝是常迁都的,每迁一次,都是这样筑城吗?为了统治者一家的安全和享受,小民的负担也太重了。
还会联想到其后的秦始皇,变都城为长城,小民的痛苦必大升级,今日提到长城而感到自豪的人还会想到吗?——不好,这是由游乐而滑到斗气,应该迷途知返。说适意的,是遗址上还有些陶片,有的上面有网纹,也许真是商的遗物吧?高莉芙女士捡了几片,放在手提包里。其二,开封是《东京梦华录》的东京,可是据研究中州文史的袁蓬先生说,因为黄河多次决口,宋时的城已经埋在九米以下,这样,不要说李师师的故居,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杨柳岸,也就难得找到了。大相国寺像是也可以为证,如宋人笔记所写,应该很大,可是今日的不大,总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了。其三,城内东北隅的艮岳更是这样,也是一点遗迹都不见。名胜之一的铁塔(实是黑色琉璃)完整,问是何时所建,承见告,可惜未以文字记下来,不久就忘了。其四,宋朝一条街的礬楼是新建的,过于雄伟繁复,推想是为旅游创汇,宋朝的商店,总不会这样千门万户、雕梁画栋吧?其五是到了洛阳,当日下午即南行约二十里,游第一名胜的龙门石窟。
石窟很多,还有第一,是奉先寺,不只佛像大,而且诗圣杜甫有诗,曰《游龙门奉先寺》。到此处游的人当然不只杜甫,异性,高如杨玉环,低如张好好,都不会没到过吧?所以站在窟外,面对佛像,总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我更感兴趣的是古阳洞,因为讲书法,有名的造像记,所谓龙门二十品,都在这个洞里。石窟依南北向的山而凿,在伊水西岸,都面东,下午背光,洞内无灯,阴暗,看不清楚。我最想看到的是《始平公造像记》,原因是:一、字最精;二、字凸起,稀有;三、我有个好拓本,可是估计是看不到了,感到遗憾。“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万没想到,陪游的李莉女士听见,向上一望,指,大声说:“就在那里!”原来它在北壁的最上方,且紧靠外,光能照到。我用小望远镜细看看,照了相,大有不虚此行之感。其六,过龙门桥到伊水东岸看白香山墓。墓如城市里的环岛,不很高而面积大,环绕看看,不知怎么就想到《本事诗》里记的他的诗句:“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这所述是伤老之情,所以就“于我心有戚戚焉”。其七,返途,由洛阳东行二十里游白马寺。据说寺的地点还是东汉的,建筑当然不能仍其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