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龙
人真是充满了矛盾!的确,幽默像我们的救命稻草,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会烦闷而死。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睡觉更能体现事物的矛盾性了。例如,假如我准备写一篇文章,无论一天中的什么时候,面对着笔墨以及几页空荡荡的白纸,没写几行,我就会特别困。我抱怨地凝视着白纸,视线开始慢慢地模糊,听力也慢慢减弱,只有在意志的坚持下才能继续写。就算写,也是心不在焉,恍惚在梦中。但当我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伴着时钟的滴答声,我文思如泉涌,能写出很多文章。奇妙的主题、伟大的构思,还有合适的比喻和措辞都纷沓而来。只要笔墨纸在眼前,我一口气就能写出五六篇不朽的杰作。
如果我们的思想和想象能像书本、图画一样,是完全可触摸的实物,那来世我一定比今生更负盛名。让我在床上无眠地躺一两个小时,我便能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至少让我自己满意。如果有兴致的话,我可以谱出最宏伟的交响乐,绘出最壮丽的图画。那一刻,我便是莎士比亚、贝多芬或米开朗基罗,但我并不满足于此,因为我无法入睡。
只要躺在床上,所有的感官就应该关闭休息了。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能很快沉沉睡去,但我却做不到。睡眠于我就像一个腼腆的情人,偏爱捉弄人,总要让人去追求她——“以免轻易得来的东西不被重视”。我曾读过吹捧那些骁勇善战的伟人的故事,比如世界和平的巨大威胁者克伦威尔、拿破仑等等,他们凭着“铁一般的意志”能够很快入睡,并在规定的时间内精神充沛地醒来,对此我深感疑惑。有了这样的故事作典范,我决定模仿这种做法。我躺在床上,咬紧牙关,在黑暗中尽可能坚决地召唤睡眠的到来。但是,啊呀!精神太专注却让我更无睡意,不得不在失眠中苦苦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我忽略拥有“铁一般意志”的重要性了。我的意志力缺乏或根本就没有这般罕见的金属特性。但是和那些铁般意志的人生活在一起多不自在啊!谁敢同他们抗议或争论呢?那一定比铁锤砸在铁砧上还糟糕。
坦然地说,对那些吹嘘自己“脑袋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人,我总是持怀疑态度。对我而言,他们太不人道、无情、麻木。我想他们对高层次事物的鉴赏力也难以让人苟同。那种人即使拥有铁一般的意志,也一定缺乏人性的同情和深度;他们会将清醒时的情感与思想连同衣服抛至脑后,全然不在乎那些深藏了十年的记忆和幻想会时隐时现。
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会丧失人类天性的信念,因为就算度过了一个多事之日,在夜间你也无法与之交流,讨论白天的喜与悲。他们会很快就陷入麻木的沉睡中,留下你独自失眠。而他们却鼾声四起,实在可恶!
对于入睡,人们苦思冥想出各种方法,但效果都不理想。《莱文格罗》(或是《吉普赛绅士》)中说,有个患失眠症的讨厌的人,发现惟一能让他入睡的办法就是读华兹华斯的诗,然而那只是博罗的诡计。对于我,就算用数羊跳篱墙的老办法也全然无效。我曾想象自己赶着一群羊,可它们总会变成白色的熊或蓝色的猪;我可不认同任何一个正常的人会在赶着蓝色的猪时睡着。
不久前,我和一个老朋友谈起这个问题。她把她缓解失眠特别有效的方法告诉了我。想象自己不断重复着某个小动作,直到大脑感到单调厌烦,自然就有睡意了。她总是喜欢想象把墙上一幅挂歪的画挂正。尽管我并没有把画挂正的习惯,但我还是试着做了,结果依然没用。想象墙上的画并不难,灵巧地动动它也不难,但我总会由此想到所有的画,想起和朋友T 去参加画展,想起我们所说的话。我又想到不知他现在生活得怎样,他儿子是否还在上学。就这样,一直想下去,直到发现自己连奶酪、招魂说或落基山都想到了——我还是没睡着!
在《解放的普罗米修斯》中神所描述的地狱之边的某处,有一个模糊的地方充斥着梦与人们轻快的想象,一幅歪斜的幽灵之画就挂在那可怕阴森的墙上。就让它待在那儿吧,我可不想再用它了。
然而,我并没有放弃希望,仍在寻找摆脱失眠的方法,即使希望渺茫。有一次,我重读兰姆书信集(并非第一次重读,上帝啊,但愿不是最后一次),读到他写给索塞的一封短信。信中这样说:“我办公室有一位H 先生,一天到晚总是喋喋不休,谈论得也不过是肉体与物质的事实!于是,当我夜不能寐时,就会想象与一位H 先生讨论一个特定的话题。我们不断地交谈,直到我哈哈大笑或睡着了。我觉得这个方法颇有效果……”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像H 先生这样的人,我们身边处处可见。他们的言语缺乏想象与机智、沉闷无聊,仿佛为听者注入了鸦片。今晚,我就不去理会跳羊或挂歪画这些毫无作用的想象了,而要去召唤那些万能的、了不起的讨厌鬼的幽灵。